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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九里 (奉小满)


  等他已经喝光了满满一壶茶,早过了约定时间,奉九还未出现,宁铮有些狐疑,难道奉九终于向别的小姐们看齐,打算跟男士约会要晚上一段时间才显得矜持有身价了么?这风格不像她,奉九年纪虽小,但很有些特立独行,不为世俗的条条框框所限制。
  等过了约定时间足足两刻钟,终于,茶房引着一位女士出现了。
  宁铮微笑着起身抬头,准备迎接自己的未婚妻: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他们足足有九秋没有见面了啊……
  直到看到来人那式样张扬的白狐裘,脸上浓重的妆容,一脸的惊喜与痴迷,他的脸不禁微微一沉……
  奉九正在家画画,今天宁鸿司和其他几位高中同学约她去喇嘛庙看雪景,喇嘛庙在镇守奉天四大塔之一的西塔附近,离她家不算近,学校里的同学出游,家里有汽车的也很默契地不坐,而是选择奉天城里四通八达的摩电。
  宁鸿司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三叔与奉九定亲而与她有所疏远,该联系还联系,见了面也是如常,其他大部分同学也是如此,让她心生温暖。
  进去一看,建筑风格明显不是东北的风格,而是黑瓦白墙月亮门,看起来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味;而旁边干枯的树枝上停着几只蜡嘴麻雀,简直就是现成的工笔水墨画一般,直到她们痛痛快快地打了半天雪仗,这幅情景仍然就好像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一回来,她索性铺开宣纸,画起了画。
  墙上新挂着她这一段时间以来画的鸳鸯枯荷图和芦苇仙鹤图,都是反反复复画了几十遍才满意的,不是自夸,她自觉自己的笔力见长,奉九其实最爱画鸟,工笔画也特别适合画鸟羽那种丰富的色彩和细密的质感。
  她不禁想着,如果虎头看到了,会不会说自己有进益了呢?
  要不要拿相机拍下来邮给他?虽然只是黑白照片,但虎头应该也能看出些门道。
  奉九当年师从吴门画派大家的李道林先生,硬拉虎头作陪,实际上奉九知道虎头特别喜欢画画,只是没钱请师傅罢了。
  虎头跟着蹭学,但还是坚持用自己的颜料、宣纸和各种画笔,奉九也只好由着他。
  李先生倒是品质高洁,对两个学生一视同仁,不假辞色,待相处了一段时日,他惊喜地发现,这两个学生都是好苗子:奉九偏爱写意花鸟,气韵明净,格调秀逸,颇得唐寅的风骨;而虎头则更中意山水,兼有粗细两种面貌,于粗简中见层次韵味,于精熟中见稚拙,多得文征明的意趣。
  遗憾的是,虎头实在太穷,买不起画青绿山水画需要的颜料,因为这种颜料需要用到赭石、孔雀石、蓝铜矿、砗磲什么的昂贵矿石,要不,以他的白描和设色功力,未尝画不出一位不知名宋代画家留下的那幅云光翠影、峰峦挺秀的《江天春色图》。
  他们大概学了能有三年的时间,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师生三人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鉴赏唐家古董店收上来的字画,有时兴致一来,师生合作一幅画,都是让人回想起来就不免会心一笑的雅事。
  后来李先生的母亲病重,不得不辞了教席回杭州老家照顾母亲,家庭住址几经变更,时间一长就慢慢断了音信,但有奉天去杭州偶然遇到老先生的人回来对父亲说,李先生对你们家俩孩子真是念念不忘啊,他说奉天唐家那两个孩子,都是难遇的可造之材。
  ................
  忽然秋声匆匆忙忙跑进来,不安地扭着手,低声说宁三少来了。
  奉九思绪回笼,手上一顿:有点对不上,按浪荡子的套路,此刻不是应该去旅馆了么……
  奉九不以为意,在小麻雀的眼睛上,又添了一笔,瞬间,小麻雀好像活了起来,漆黑溜圆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整幅画看起来细腻灵动,工而不板,研而不甜。
  一身灰格子西装的宁铮大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奉九还安安稳稳站在书桌后面,手里捏着一支狼毫,他几步走过去,双手撑住桌子,脸色冰冷,身子前倾,紧紧地盯着奉九,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秋声,出去,把门关上。”
  小小的秋声吓得够呛,但还是勇敢地杵在门边儿,不肯放姑娘自己在这面对这个明显生着气的男人。
  奉九神色如常,同样也不看秋声,轻声道,“出去吧,别担心。”
  秋声只好出去了,还松松地带上了门,然后就一脸担心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奉九坦坦荡荡地回望,过了好半晌,宁铮脸色忽然一松,闲闲开口道:“我倒是不知道贵府的教养是这个样子的,这还没成亲呢,就想着给丈夫的房里塞人,贤惠到了这个地步的,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规矩。”
  ……这可过分了嘿,吵架祸不及祖先,怎么还扯到唐府的教养上了,这是对自己母亲的不敬,更是对自己这个没妈的孩子的挑衅。
  奉九“嗒”地一声把毛笔扔到桌子上,溅起的墨汁瞬间污染了整幅画,宁铮即使是发怒,也还不忘看了一眼画,笔触颇见功力,野逸旷达,一笔一划都稳得很,看来心情极好,瞬间深幽幽的眼睛里晦暗未名。
  他抬头与奉九对视,这才发现奉九一向微蓝的眼白沾染了几丝猩红,这让一向清雅美丽的她看起来有几分陌生的暴戾,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盯着她。
  奉九站起身,绕过书桌慢慢地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宁铮顺势直起身,逼视着她。
  奉九个子虽高,但在宁铮面前并不占优势,不过,气势绝对不输半分,她挺直腰杆,负手而立,因为是在内室,冬天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苎麻道袍,以往总是梳成一根油松大辫的头发因为回来后洗过澡而披散着,黑长的发丝每隔一段就带着一个波浪样的发弯儿,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绉纱披在身上,宽袍大袖,一身的清风明月,佳人皎皎如斯,宁铮心里猛地一痛……
  她仰头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的确,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对我一向疏于管教。本人资质愚钝,实难堪宁府少帅夫人大任,现在,我就正式麻烦您另聘高门,你我二人,自此刻起解除婚约。”
  宁铮听了这话,眼角明显一缩,冷厉之色扑面而来,双手也瞬间捏握成拳,鼻翼起伏鼻息咻咻,一双墨黑的眼睛如暴雨将至前压城欲摧的漫天乌云般充满了威胁感,情绪仿佛瞬间沸腾到了极点。
  这是奉九第一次看到宁铮有如此之大的情绪起伏:自打两人相识,宁铮大部分时间都是言笑晏晏,当然,也有冷脸相对的时候,而现在这神态,称得上是暴怒了,呵呵,也是一种进化。
  不过她唐奉九也不是好相与的:本来就是一门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的婚约,两人之间就别粉饰太平了,装什么郎情妾意。
  不就是投其所好给他找了个美人儿么?这要是搁别人的未婚夫身上,指不定对未来太太的贤惠怎么感激涕零呢;就算没有笑纳,至少也应该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小小感动吧。
  这可好,作为一名劣迹斑斑的著名花花公子,他还恼羞成怒上了,还指责起自己了,怎么着,能做不能说?
  其实母亲早逝的孩子,内心深处很容易有深藏的自卑,对这样的诛心之论本就极易敏感,如果这指责又来自本就不待见的人,那就更是罪加一等。
  凭什么母亲都去世了还要受这等腌臜气。
  宁铮怎么会想得到指责一句 “没家教”,奉九就会一根筋地往她亡母身上联想呢?她爹唐度才占大头儿不是?所以这大概也是欲加之罪了。
  奉九不闪不避,直视着宁铮,线条优美的双肩直直挺着,大姐乃至整个唐府的安危她也顾不得了,此刻誓要与他断个干净。
  宁铮紧抿着唇不说话,忽然猛地转身,奉九从他身后,只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肩膀,和僵硬挺直的身躯。
  奉九等了一会儿:“没话说了?很好,我这就……”她算是豁出去了,正在气头上,完全无所畏惧,言必行,行必果,不做枝枝连连的小女人状。
  她边说边一个转身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后背就贴上来一具高大坚硬的身躯,身子也被箍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宁铮搂住了她,头也顺势沉重地垂在她的左肩上,双臂如铁,交叉在她的小腹前,又紧了紧。
  “你真的不怕把我气死吗?”宁铮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刚才凌厉的声势都烟消云散了。他把脸埋在奉九丰泽的长发里,又闻了闻她的发香:不知用的什么洗的头发,冷香幽幽的,跟她这个人似的,捂都捂不热......
  奉九很想回个“嗯”,不过想了想还是没说。
  嘴是痛快了,可能就要遭别的罪:此刻他都贴上来了,万一又强行亲她可怎么办?不能落人口实。
  “你个小丫头,真是狠心,不过……”不过,谁让我中意你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寂静无声。
  奉九蓦地有点了然,有点悲戚,甚至有点心软,但还是开始掰他的手,想脱离他的掌控,却只是徒劳地换他抱得更紧。
  忽然,宁铮的声音又响起,只不过,声调变了,变得低哑阴沉,隐着一股子的寒气:“唐奉九,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只要我还活着,你这辈子,就只能是我宁铮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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