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已全部回笼,他想起床头有个按铃。本想有美人缠着不用彻夜监视能睡个好觉,甚至能让宁铮平复情绪的企图还是失败了,刘丙岸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怏怏地把低头不语的杨四带下去了。
宁铮抹了一把脸,低头看了看已恢复平静的身体,苦笑着想,嗬——果然是旷得太久了么?忽然一惊,如果奉九知道杨四曾这样对待自己,会不会又气得发狠咬他?
对于成年男女而言,久无床笫之事,的确是一种折磨,但如果知道她或他也没有,也在隐忍,那滋味儿,倒是又不一样:每次宋文成来,他都要目光急切,甚至带着丝怯意地盯着他,宋文成则叹息一声,安慰他道:“没嫁人,放心——”他总要舒口气,心里暗笑自己实在太没胆了,他明知他必须信任他的好兄弟,更应信任他的太太,毕竟,最不可能改变的两人真金淬炼过的人品在那儿摆着。可,人一旦被拘着,看不到出头的希望,那日子,就不是一天天过的,而是一秒秒捱的。
所以明明世人过着同样的时间,有的人的时间如白驹过隙,有的人则度日如年,心里的不安全感甚至与秒俱增。
宁铮看看床头的座钟,已是凌晨一点,经杨四这么一折腾,他感觉头痛欲裂,而且睡意全消,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白水,看来今晚的睡眠之神又逃到萤火森林去了。
宁铮第无数遍地打开放在枕边的几本相册,低声对自己咕哝着,“先看芽芽的,还是卿卿的呢?”深吸口气,“难受得有点厉害,那就从卿卿的看起吧。”
他慢慢翻开一本有些年头的古铜色贴纸相簿,把奉九的照片一张张珍爱地抚过去——说来讽刺,七年前九一八后两个月,侵占东北的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居然把从帅府搜出的金银细软和其他物品装了几个大箱子,通过日本驻华使馆一并送到了宁铮面前,让他收下。
本庄繁认为自己作为老帅曾经的幕僚,与宁家没有私仇。
宁铮当时的神情,是个人就忘不了——既羞愧到不想再存活于这世界,又悲愤到恨不得插翅飞回奉天与侵略自己家乡的日本鬼子拼命。
但最后,宁铮还是只能忍住,告诉等着回话的日本公使,“真要还,就把整个东三省还给我!要不就滚!”
其他的东西他都没要,可是,里面还有奉九的相册——从出生到出嫁前,各种年纪,各种神态,姝颜美好,他能忍受自己太太的照片流落于日本人之手么?还是只能收下。
他自欺欺人地把粘在上面的照片都硬生生起了下来,扔掉了相册,另贴了两大本。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会让奉九知道?
这是被囚后,军统特务问他有什么要拿来的私人物品,他口授了私信,特务让西安的侍卫收拾了给送过来的。
有时看着看着,还免不了要贴上去亲亲,看完一本,又一本,不过最后,却总是要停在他们临分别时的那张全家福,他们的两个孩子,多漂亮多可爱,他和奉九真严肃,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又有一个安安,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此时天已大亮,宁铮终于睡了过去,怀里抱着相册,唇边挂着微笑,而他的世界,似乎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醒来后,他还是强迫自己起来,去书房读今日份的《明史》,他给自己规定,上午读五篇;吃过午饭,再去爬山,回来睡个午觉,起来读旧报纸——山路难行,到这儿的报纸都是过期的;吃过晚饭后出去走走,回来接着再读五篇《明史》,他读得专心,很快天色已晚。
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不消停地持续着,宁铮自顾自地写读书心得,对挂在门口那只一年半前,由宋文成亲自送来给他解闷的白鹦鹉的聒噪充耳不闻。
白鹦鹉浑不在意,抖着头上一撮毛,独角戏唱得正欢,一会儿用广东白话“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地吟个半调子残诗,一会蹦出几句英国民谣,再模仿一对上海租界里洋主中仆的对话,听起来是主人让听差的去买什么紧俏物品,而听差的没买到所以正在解释:
“Man mountain man sea,
Today no tomorrow has,
Same has.”
大意如下:“今天去一看,人山人海的,东西抢光没买到,不过今天没有明天有,一样有。”
这就是著名的洋泾滨英语了,也称“别琴语”(pidgin),属于临时混合语,不同族群间因语言不通凑合交流使用的语言,都属于此类。
位于上海公共租界和外国租界处的买办、听差、裁缝、理发师、瘪三甚至小孩子都能来上几句,这种语言充分体现了中西方思维的不同,洋人为了跟仆人沟通,也很快接受了这种稀奇古怪的表达方式,日后大名鼎鼎的 Chinglish,就是由此发扬光大。
白鹦鹉拽完英文,又咕哝起了顺口溜:“
…………
‘雪堂雪堂’(Sit down)请侬坐,
一元洋钿‘万得拉’(one dollar),
爹要‘发茶’(father)娘‘卖茶’(mother),
兄弟兄弟‘布拉茶’(brother),
…………”
概因前主人是个宁波人,所以如果用宁波甬音一读还挺朗朗上口;没一会儿又学特务间聊天,磕磕巴巴哑着嗓子用四川话问:“队——队座没罚你个哈撮撮?”
接着一个粗犷的厚嗓儿用陕西方言自问自答道:“罚了五个刀拉呢,蛮得太!”
一人一鸟,一静一动,倒也互不打扰。
忽然走廊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宁铮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立刻竖了起来:这脚步声,虽已两年不闻,但极熟悉,是他断不会认错的,可是,不会吧?
容不得细想,门上响起剥啄之声,不待回应已被推开。
宁铮慢慢抬头,从门外阴影处走进一个女郎:外披解开扣子的群青色掐腰散摆大衣,里面是一件熟悉的费尔班岛毛衣,内衬莲灰色娃娃领丝质衬衫,微敞着领口,修长的颈间缠绕着波尔多色丝质方巾,与她嫣红的唇色很相配;齐耳短发,发缝偏分,垂顺于两边,露着饱满的额头,眉目清雅,般般入画。
此时窗外一弯明月高悬,她正如那新月佳人,带着蓬勃的朝气,唇角噙笑,步伐轻快地向他走来。
这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又在用那双眼睛在看着他了,不出意料的,虽已接近而立,但眼白还是如孩童般清澈的晴蓝,眼神还是那么纯真又魅惑人心。
宁铮缓缓站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
宁铮只认识一个这样的女人:即使不用特意做发型,只要剪成短发,发尾就会自动往里扣,烘托出一张清丽无俦的面庞;如果再留了齐刘海,年纪就会生生被减掉八九岁,立时像个女大学生,可以去蛊惑涉世未深的男孩子了。
她加快了脚步,轻巧得小鹿一般的步伐,完全不像一个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
她径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宁铮没一刻也耽误地立时搂紧了她,闭上了眼睛。
心中一忽儿上弦月,一忽儿下弦月,缺失了足有两年的那轮明月,此刻,终于圆满了。两人都没有说话,门口那只白鹦鹉都识相地闭了嘴,大概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戏。
一室寂静,只有如鼓的心跳,贴紧的胸膛,才让人知道,此刻,怀里盈满的扎实才是要紧的。
但几息之后,宁铮又推开了她,握紧她的双肩,气急败坏地责问道:“你怎么能回来?!”
奉九也不回答,只一味盯着他看,待从上到下看出他除了精神略显颓唐,人还是全须全尾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调侃道:“我只是路过。”
“……”宁铮一噎。
“那就好。我,我最近正打算再婚呢……”宁铮艰难地信口开河。
奉九一哂,“没想到,行情还这么好。我知道,你一点都不想我。”话是这么说,眼里却满是戏谑,手从他的脖颈滑到他的腰间,随手一捏,仍然是窄窄的,柔韧的,充满了力量。
宁铮被她掐得打了个激灵,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那只刚刚瞪着俩眼珠子看饱了好戏的欠嘴鸟大概受了什么词儿的启示,忽然用奉九熟悉到骨子里的清朗男声缓缓道:“九儿,我天天想你……你也会想我么?”声调低沉,缠绵入骨,语带凄然。
宁铮脸一红,虽不舍但也还是挣开奉九的手臂,快步走过去,取下鸟笼子把它拿出去放到走廊里,关上门,这才转身回来,说:“这东西向来爱胡说八道。”
宁铮此时听到门外有人在不断地上下楼忙活着,疑惑地蹙起眉头,奉九好心地替他解惑,“他们在搬我的行李。”
……这得有多少行李?这是路过的样儿么?
“我带了留声机,带了唱片,想不想听听芽芽、坦步尔还有,安安的声音?”
宁铮猛地抬头看向奉九,眼里晶亮,奉九笑了,“这里冷,我们一起上楼去听,好不?”
宁铮还能说什么,只能任由奉九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出了门。
一向负责任到刻板的“秘书”刘丙岸即使大晚上的也正腰杆笔直地站在离书房门老远的地方,遥遥望着他们,眼里带着困惑,不知副座跟这位手持委座和委座夫人两份亲笔手谕的“前妻”谈得如何了。
奉九冲他一笑,善解人意地说:“刘秘书,晚上就不劳你操心了。这两年来你也辛苦了,看你把我丈夫照顾得这么好,我很感激。快回去睡个好觉吧。我带了不少这里紧缺的物品,明天给大家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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