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闭上眼,眼前仿佛还是她家花园里那条美不胜收的鹅黄风信子与紫藤色三色堇织就的花之地毯;篱笆上栽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开得盛美绚烂到不亚于他们曾经的家——北平顺承王府里的各色芍药;清馨的黄水仙像是从地底下的幽泉里冒出来的一样,拉着同色的金盏菊,合奏出一首热烈的春之乐章。
……她的思绪,又转回来了——每向前飞一点,我就离你更近一点。
奉九无法,只能开始默念狄金森的一首诗,她太亢奋了,需要催眠自己:
“我一直在爱
我可以向你证明
直到我开始爱
我从未活得充分——
我将永远爱下去
也可以向你论证
爱,就是生命……”
坐在过道另一边的包不屈安静地以手支颐,贪看她秀丽的侧颜,这个他爱了这许多年,春月般的女人。这样只有她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与她朝夕相处的时日,已进入倒计时,因为稀缺,所以弥足珍贵,他看着她的头渐渐无意识地歪向一边,于是起身走过去,拉起她身上厚厚的羊毛毯,细心地盖到她的肩上,随后就坐在她的身旁,哀而不伤的目光,如月华清浅,早已将她小心地淹没。
很快,外面下起了雨,伴着电闪雷鸣,印雅格夜航能力跟宁铮一样高超,他技巧地躲避着一块块带着闪电的乌黑云彩,波音二四七飞机轰鸣,决然地向着遥远的东方飞去。
第113章曲阑深处
浙江奉化雪窦山。
杨之荻跟刘丙岸软磨硬泡,到底进了这幢二层楼,她轻快地拾级而上,心里想着,今晚也许会一偿夙愿。
宁铮现在居住的雪窦山原是中国旅行社所在地,现在人员全部被遣散,只接受军统头目戴笠管辖的军统特务队负责看管宁铮,队长刘丙岸,对外名头则是宁铮秘书。
他规定白日里负责内勤警戒任务的人员须站在宁铮所在地十丈开外;夜晚则移至卧室窗外和门口,一防逃脱二防自杀。
整幢房屋里,只有刘丙岸和队副赵建林可入住,其他特务都住在离着很有一段距离的寺庙里。
山上山下,到处是宪兵把守,团团围绕成一个圆环。
曾经宁军、西北军和中共或单独或联合营救的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宁铮插翅难飞。
明明全国都在抗战,人员奇缺,老江却还是拨出这么一大批人专门看管这么一个囚徒,可见江的用心。
看守刘丙岸毕业于将星云集的黄铺四期,别人战场杀敌建功立业,这位戴笠的门生却只在这里看守委座的叛变者。平日里还是有不少人要求探望宁铮,他虽按规定挡了不少访客,但位高权重的那一批,哪个他也得罪不起:
比如因江回到南京后没有履诺释放宁铮,大吵之下再次与江闹翻的宋文成,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按规定打报告请示;江夫人;宁铮旧识、现任江的军事顾问的端纳;江的大妹夫,财政部长孔庸之;中统头目双陈兄弟;现已被拆分到各处军队的东北军旧部;已从美国学成归来却发现上司身陷囹圄的文秀薇丈夫柯卫礼;甚至还有被宁铮救过命的汪兆铭……让人哭笑不得。
最让他紧张的就是已加入中共的宁铮侄子宁鸿司,一直积极在武汉、南京、长沙、重庆奔走,到处联络各界人士,试图救出他的三叔。
好在,随着战事吃紧,很多道路都被炸断,空域沦陷,导致交通不便,以往熙来攘往探望的高官终于见少了。
但宁铮的情绪却是见坏了,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身边早已没一个自己人,就好像被关起来折断了羽翼的鹰隼一般,情绪日渐阴沉。刘丙岸这段时日正暗暗叫苦,在宁铮出门去山里打猎时,看着他拿的猎枪都直哆嗦,生怕他一个想不开枪口调转,或杀人,或自杀。
如果让杨小姐得逞也不错,至少也能让他近日剧烈震荡的心绪稳定一些,委座夫人及各位来访高官可都说了,一定要照顾好副座的精神状态,如果出了意外,你可别想好。
周丙岸推己及人地想着,要是自己两年都没有女人,那可受不了。宁少帅婚前也曾花名满天下,估计会顺水推舟收了吧。他摆摆手,很有道德感地让原本杵在窗外的特务下去,自己也退到离得更远的地方暗暗观察着。
宁铮今晚难得喝了点烈酒:两年了,他知道奉九已生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可一想到这次从怀孕到生产,他全程缺席,心里这个难受的劲儿就过不去;更别提现在抗战已全面开展,江明知他要的是什么,却故意囚着他,让他壮志不得酬。
酒劲儿很快上来了,他酣然入睡,黑甜乡里,似乎又回到了奉天,回到了帅府:那是个下雪天,大片的雪花轻又软,鹅毛般蓬蓬松松、飘飘洒洒,花园里一片银白。芽芽那时才一岁,他抱着她,要把她放到雪地上,小丫头吓得一声不吭,一双鹿眼瞪得溜圆,紧紧搂着自己的脖颈,还不忘把小脚缩起来;奉九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女,笑得开怀……
杨之荻已经多少年没有私下里见到过宁铮了——几年以来,她曾找到过几次机会,远远地看了他几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犹是她的春闺梦里人。
她痴痴地凝视着他虽有些憔悴,但仍俊雅无匹的脸庞,闻到了浓浓的酒气,她想着,这可真是个机会……
她终于颤颤地伸出手去,一点点抚着他两道不带一丝杂乱的浓眉,挺秀的鼻梁,略有些尖削的下巴,胸脯起伏得厉害,如小鹿撞怀,慢慢向下……
是啊,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十六岁的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了。
宁铮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热,像是有火在烧,他口渴,想喝水,破碎的呻吟终于不受控地逸出了口,很快,一杯带着甜香的蜂蜜水抵在他唇上。
他啜了一口,立刻微微皱起眉头,拒绝再喝。
他本不嗜甜,以前偶尔醉酒时,也只喝蜂蜜水,而且就那么一种——有着东北荆条蜜特有的细瘦清甜的味道,又杂着微酸,用来解宿醉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他中意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荆条蜜,而是知道他去赴宴,总不忘用一双纤纤素手冲了蜂蜜水,置于案头的那个人……
他忽地惊醒坐起,揉搓着额头,这才暂时恢复了清明。双眼聚焦下,借着月光,视野里现出一张小巧精致的美人面,上面的错愕和失望郁郁,不可错认,却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期盼。
他“啪”地打开了床头台灯,灯光大炽,他闭了闭眼。
“……怎么又是你?”宁铮皱了眉头,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心里却是觉得厌烦至极,这已经不是杨四第一次摸到这里来了,远远的他就曾望见过两次,只不过公然出现在他的卧室,还是头一回。
“宁铮,我是特意来陪你的。”她垂眼瞄了瞄,欺身上前。
宁铮冷漠地往旁边一避,随即打算下床,谁知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下,他又跌回了床铺,还不忘躲过杨之荻伸过来的手臂,好在口齿还是清楚的,“我不需要。”
“你们已经离婚了不是么?她一看到你落难就抛弃了你,你还要等她么?”杨之荻对心上人对自己避之如蛇蝎的表现很是难受,心里话脱口而出。
“我没等谁。我只是不需要你。”这话够伤人的。
“何必呢?我知道你,你很寂寞,你知道我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在乎。杨小姐,两年前你帮的忙,我很感谢,但我已与令兄两清了。请你回去。”
“我不想走。现在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能试试呢?”
“是啊,为什么呢?”宁铮忽然喃喃自语。
杨四一看见亮,一颗心都要从瞳仁里跳出来了。
“因为我,我早就被她给阉了,你不知道么?”宁铮忽地一笑,露出多年不见的玩世不恭的样儿。
杨四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是心神迷醉:他这副模样,不正是自己最为着迷的么?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下的某个部位——他要是太监了,那世界上就没男人了。
宁铮忽地又是一声嗤笑:“还不明白?不是她,我就不要。她一向那么小气,如果知道我碰了别人,她就再不会要我了。”
杨四颓然变色,这人是疯魔了么?从来只有男人嫌弃女人,哪里有女人嫌弃男人一说?
杨四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庶女,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稀奇。
“可我听说,她在美国,与包不屈极为亲密,有不少人遇到他们一起看电影、喝咖啡,还有滑冰和跳舞。”
宁铮胸口一窒,这是他头一次听人说起奉九平日里具体的行动——自从他被监禁,通信自由当然是第一项被剥夺的权利,任何能出现在他面前的信件、电报,甚至是书籍杂志,都要经过特务处一一过目才行。
宋文成倒是想方设法给他送来书籍和杂志及其他解闷的物品,但他也早告诉了宋文成,不用奉九给他写信,一想到他太太写给他的信,还要让这帮一天天净干没用事儿的军统特务审查完,才能决定是不是转交给他,他就觉得无法容忍。
虽然明知道她说的话完全不可相信,但宁铮还是一下子心灰意懒,轻声道:“我不在乎……万一,她回头了呢?”
杨四脸白如纸,这是怎样的情深,才能如此卑微?
再懒得与杨四废话,宁铮正了脸色,“今天的话未免太多了些,杨小姐,自重,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再敢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别怪我不给令兄留情面。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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