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铮已经给芽芽梳完了辫子,芽芽谢过爸爸,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宁铮抱抱宝贝闺女,转身看到奉九,问她要不要用早餐,奉九摇了摇头。
“不行,‘出门饺子进门面’,必须得吃。”这是奉天的老规矩,出远门前,必须得吃饺子,无他,保平安。
他夹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水饺,放到奉九面前的甜白瓷碟里,又倒了一点陈醋,加了点芝麻油——这是奉九吃饺子的习惯,只蘸这些佐料。
奉九却不过,只好勉强吃了一个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宁铮夹起她剩下的半个,细细嚼了咽下去,奉九抿了一口茶,忽然很想流泪。
宁铮按铃让巴恩斯进来,客厅里已放着一架美国革兰福莱克斯公司生产的大画幅相机,奉九这才意识到,宁铮是想照一张全家福:他们和芽芽一家三口的时候,曾照了很多全家福,但自坦步尔出生以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所以这还是四口人正经八百头一次,齐齐整整地照像。
被幽默的巴恩斯一逗,芽芽和坦步尔很轻易地笑了出来,不过主人夫妇却是表情严肃,管家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也只能这样了。
随着巴恩斯的手利落地一捏胶皮气囊,镁光灯冒出一股白烟,把从没见过这种照相方式的坦步尔吓了一跳,一双下垂眼直卡巴,胖胖的小下巴往脖子里一缩,更明显了,宁铮忍不住亲了亲他。
看看手表,约好出发的时间已经临近了,奉九把宁铮推到客厅的沙发中间坐好,又叫过芽芽和坦步尔,让他们给爸爸磕头。
芽芽有点纳闷,非年非节的,怎么还要给爹爹磕头?不过,还是照做了。
芽芽一跪下,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也挤着姐姐跪下。两人淘气地竞相磕了几个响头,甫一抬头,“砰”地一声,两个大脑袋撞到一起,姐弟俩都没事儿,只是各自揉着被撞疼的地方,指着对方,嘻嘻笑着,宁铮猛然起身疾步走到他们跟前,单膝跪地,展开双臂将闺女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半天也没撒开。
宁铮亲自开车把母子三人送到了机场,后面跟着另两辆汽车,里面是吴妈、宝瓶、吴大夫、巴恩斯,和精挑细选的四名贴身侍卫。此时,吉松龄一家已经在此等候了,旁边则站着一人,大衣礼帽,一身的挺拔倜傥,奉九下车一看吃了一惊,居然包不屈,正含笑看着她——宁铮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三位亲人送出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能信得过的,只有有着过命交情的包佑安。
龙生今早也与父母亲好好道过了别。对于奉九能把龙生也带到美国的决定,媚兰和吉松龄是感激的:媚兰可能还没意识到,但吉松龄明白,接下来的局势有可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更何况日本人已不停地到处敲打,搡动绥东,他们对吞下全中国的野心从未掩饰过,内地城市只怕也会一个个沦陷,他们的独子,如果能去安全的地方呆上一段时间,那可是求之不得的。
他也力劝媚兰跟着一起走,接下来国内局势会变得愈发危险,但就像以往一样,媚兰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留在他身边。
龙生懂事地说:“爸爸,您还是让妈妈留下吧,她没了您,不成的。”
媚兰一下蹲下身子抱住儿子,愧疚地连连亲吻他俊秀的脸蛋儿,龙生自认已是八岁的大男孩了,求救地仰脸看向父亲;吉松龄围拢双臂,欣赏了好一会儿一向云淡风轻的儿子难得一见的窘态,这才把太太拉了起来。
媚兰把一个不算小的精致漆盒放进他的军用背包,说这是老吉家的传家宝,给未来儿媳妇儿的,现在国内乱,她怕到时候不知道跟着爸爸到哪里去,居无定所,干脆把这些个宝贝带到美国去存放吧,安全点儿。
龙生抗议说我才多大啊,吉松龄也是眉头一皱,觉得不祥:怎么好像全家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可媚兰坚持的事儿,谁能改得了她的主意,也只好如此了。
宁铮看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座位上安顿好,芽芽笑着跟爸爸挥手道别,说“爸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见了,对吧?”
宁铮俯身轻搂她,亲了又亲,又过来抱抱奉九和她怀里的坦步尔,勉强对着龙生露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又跟包不屈一抱拳,跟其他随行人员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个“是”,随即猛地转身,“一口钟”的斗篷跟着旋出一片黑色的波浪,步伐坚定地下机而去。
芽芽失望地嘟囔:“爸爸都没有跟我们好好说再见就走了。”奉九头一次没心思照顾女儿的情绪,一直发着呆。
专机腾空而起,呼啸着冲向蓝天,奉九闭着眼,缓解着突然仰角飞行带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头一次坐飞机的小坦步尔背对着妈妈而坐,手里抱着奶瓶,乖巧听话地咽着牛奶以减轻耳朵的不适,同时稀奇地东看西看,一点也不讨厌机舱里巨大的鸣响。
忽然,坐在她们前排的芽芽从座位隙缝伸过一根小手指捅咕奉九,压低嗓门儿兴奋地说:“妈妈!快看外面,是爸爸!”
奉九悚然一惊,赶忙睁眼,透过舷窗,她看到那架熟悉的如夏日里奉天钴蓝色蜻蜓般的德国台风飞机正伴飞在专机不远处,机身上“鹿微号”几个飘逸的行书分外惹眼。奉九说不出话来,芽芽则一脸骄傲地紧盯着这架飞机,还热烈地挥手;那架飞机忽地左右扇动翅膀,好像一个人在跟他们挥手告别一样,就这样又平稳地飞了一段时间,终于向下一沉,不见了踪影。
奉九还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直到一条婴儿蓝的棉纱小手帕被塞过来擦上了脸,奉九才听到芽芽叹息着说:“唉我这个妈妈呀,还不如小弟呢,又掉小猫崽儿了。”
奉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已回到地面上的宁铮正默默地凝视着钴蓝色机身上“鹿微号”三个字,他伸手一个个地摸过去,指尖缠绵来回摩挲,一旁的侍卫长大气儿也不敢出,直看到副座下定了决心似的松开手,转头对他说:“去找一桶蓝油漆来。”宁铮终于还是把这亲爱的名字,一字字亲手涂掉。
三天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六日,西北“剿匪”副总司令,民国一级上将宁铮,于《大公报》等几大报纸登载与原配宁唐奉九的离婚声明,这对民国史上最有权势、最年轻、最耀眼的夫妻十年的婚姻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舆论哗然和众多猜测。
报社记者蜂拥而至,才发现主角之一已经出海,而另一主角则根本无从接近,不免大失所望;幸好还有点蛛丝马迹可寻——他们发现了多年前曾引起轩然大波的另一女主角杨之荻频繁现身西安,立刻兴奋异常,又是好一阵大肆报道。
正在西安的江自然也知道了,忍不住给夫人打电话,“看看这个宁瑞卿,就是靠不住,不是还说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么?这可好。”
他是知道夫人和宁铮的交情,也知道夫人对这位东北年轻统帅的微妙情感的,心下向来有点不服气,所以堂堂国民党党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居然也忍不住八卦了一下。电话那头的江夫人也很纳闷,这事儿,实在不像是她自觉知之甚深的宁瑞卿做得出来的——这一对儿夫妻感情之好,宁铮对奉九的痴迷,简直是平生仅见,怎么突然就走到这个地步了?那个杨之荻什么玩意儿,拍马也赶不上唐奉九一分一毫。
不会是别有所图吧?性格狐疑的江说着说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想起来又有个杨之荻掺乎进来了,这就可以理解了,毕竟,再美丽的容颜,也架不住天天对着,情史丰富、荒唐过甚久的江觉得同为男人,他倒是有点理解宁铮。
江夫人觉得作为前宁夫人的干姐姐,她需要过问一下此事。夫妻俩又议论了一会儿,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此时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看似无关紧要的孤立事件,居然是几日后惊天事变的一个重要铺垫。
第111章春休
奉九走后的第五天,恰逢“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纪念日,一大早,西安各校爱国学生一万多人集结到“西北剿总”司令部所在地南院门广场,刚要开始请愿集会,一则让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东关竞存小学队伍出校门时,被中央直属宪兵二团阻拦,宪警马志超更开枪打伤一位十二岁的小学生。
人群随即骚动起来,流亡学生此时已知晓江委员长入住临潼华清宫,于是迅速向着骊山进发,并一路上宣传“停止内战,积极抗日”的理念和口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请愿队伍。为了保护学生安全,宁铮马上派出卫队营沿途保护。
黑压压的人群高唱《松花江上》,已从东关竞存小学赶来追上学生队伍的宪兵队对于宁铮保护学生的行动大为不满,立即告状;江马上挂电话给宁铮,警告说“如果学生闹到我面前来,后果由你负责。我已指示宪兵二团、省公安局和军警联合督察处,如果学生不听劝,可武力制止。”
宁铮接到江的电话立即驱车赶上游行队伍,上午枪击小学生的事件令他胆寒:看来一直以来对平津上海爱国学生要求抗日游行的血腥镇压,有可能要在自己眼皮底下再次重演。
宁铮赶到游行队伍前面,拿过扩音器,苦劝大家回去,否则势必会发生流血冲突,但学生们义愤填膺之下根本不听,只高喊着:“拥护东北军打回老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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