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和芽芽一起转过头去,看到那座漂亮的汉诺塔上的四片木环,果然已经齐齐整整、从小到大地排列在右边的圆柱上了。
过了足有小半个月,奉九总算把包不屈等回来了——这段时间,她明明可以向秋声询问,但她觉得,只有包不屈才能知道宁铮确切的消息,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一回来,她就会来找她,连门都是敞开着的,“佑安,我忍了这么久,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就现在,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他到底怎么样了?还活着对吧?”
刚下船时,奉九确信宁铮还活着,但又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开始动摇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小、怯懦。
包不屈心里一痛,骄傲的鹿微,也有如此卑微之时,他赶忙点头,“放心,他还活着。”
奉九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间摇摇欲坠。
包不屈大骇,赶忙过来紧紧搀住面色瞬间苍白,又变得潮红的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太好了,太好了,只要人活着,就……”奉九说不下去,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包不屈掏出手帕给她擦了眼泪。
“佑安,现在,给我从头到尾讲一讲,瑞卿都做了些什么,现在他,身在何处,什么境地……”
“……好。”
包不屈说了他们离开后的几天内,宁铮连同杨钟祥软禁了江先生,逼他签订了联共抗日保证书的事情;又说了在中共周先生的斡旋之下,宁铮和杨钟祥同意释放江回南京;但随后,宁铮为了表示诚意,不落南京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妄图再次挑起内战以口实,亲自护送疑神疑鬼的江回去,没想到江卑鄙无耻出尔反尔地囚禁了宁铮,后经军事法庭宣判,十年徒刑。
“外界一直非常愤慨,因为当时在西安兵谏的情形,瑞卿就是杀了他也不在话下,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而无信,瑞卿是做了巨大的自我牺牲了。”
奉九沉默不语。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奉九想,这一定就是宁铮当时护送江回去时,耳边反复响起的这句林则徐的誓言。
“还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了吧。”
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上旬,抗日战争已于“七七事变”时全面爆发,随后,北平、天津失守;
八月,“淞沪会战”开始,激战三个月,上海陷落,南京政府不得不迁都重庆。
“那瑞卿呢?!”奉九一听,目龇欲裂,浑身发抖。包不屈吓得赶紧告诉他,“被老江转移到他老家奉化的雪窦山了,安全无虞,莫急莫急。”
奉九这才平静下来,当然,他们此时还对中国军队抱有充足的信心,他们还想象不到,半个月后,南京将变成人间地狱。
奉九一边听包不屈诉说,一边想,宁铮此时被囚禁在雪窦山,大概如困兽斗,她似乎能听到宁铮激愤的呼喊,“把我送到前线去!我宁可战死,也不愿受这种屈辱!”
心似滚油煎,她垂着眼,外表如老僧入定般沉静。包不屈见她如此镇定,“还有一个消息……”包不屈的声音彻底低沉了,久久无法继续下去。
“我能挺住,你说吧。”奉九的心再一次激烈地跳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带着心悸,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变成了折磨,她恨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
“韦元化先生,壮烈殉国了……上个月十二号,日寇偷袭周家口机场,他驾驶着伊尔十五飞机,与日寇同归于尽,同时遇难的,还有他的大队长,老乡高志航。”
奉九的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包不屈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包裹,“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他的同僚打听了我在国内的地址,让听差邮寄过来的。”
这是一封家书,和一座小小的木雕。
奉九平静地展开了书信,虽早已用上了钢笔,但这是一封用古老的毛笔,以行书书写的诀别信——接近十年的异国生涯,虎头从未荒废他的笔力,一如往昔,高霞明月般亭亭皎皎,凤吹薪歌般清寂悠然。
“我最爱的奉九:
原谅我再不能等你了。”
奉九倏地咬住拳头,眼泪悚然落下,包不屈拿过手帕替她擦干模糊的双眼,她深吸口气,继续往下读: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么,只有一种情形发生了。
我既高兴,又惆怅。
这封信,我写了撕,撕了写,墨已所剩不多。
战争已全面开始,我早发誓言以身许国,抗击日寇,只恨还没来得及打回东北老家去。
不过我相信,同袍必将实现大家之心愿,对此我充满信心。
能埋骨于母国,为她而捐躯,不做异国的孤魂野鬼,已是人生之大幸。
多少人终其一生,无缘找到心爱之人;而我从五岁始,即与心上人朝夕相处十一载,幸甚至哉,足以慰平生。
两种幸运加持,此生无憾矣。
当年,直至身在彼岸孤身求学,少年如我才终明了,失去了何等珍宝。
不要为我难过——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娘亲还在世时,五岁稚子从外归家,怀抱伊所爱的糖炒栗子。屋外大雪滔滔,屋内暖意融融。伊坐炉火旁做针黹,偶拿绣花针在发间滑动,回首冲我莞尔一笑。
这小像,答应我,从此后带在身边可好?即使你的丈夫不欢喜看到。
虽不想承认,目前虽有困境,但,你们终将还会再在一起。
宁将军是位伟大的爱国者,我由衷地钦佩他。
他跟我一样,爱你如珠如宝。
我想,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现在祈祷是否还来得及?飘荡的魂灵,一半将永远跟我母亲在一起,而另一半,切盼它能有个安息之所,所以,请允许我以这种方式,永远地陪伴你。
为我哭半天即可,不可多,我会不安。
我也要象当初去美国你嘱咐我一样地嘱咐你,努力加餐,开阔心胸,做个强壮的好母亲。
笔已秃,墨已枯,纸短情长,与卿暂别,来世再会。
虎头绝笔 双十节于周家口”
奉九无言地拿起小小的木雕:这是一架霍克三双翼军机,里面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容长脸,眉目俊挺,唇角含笑;女的戴着飞行帽,鹅蛋脸儿,拢着一根油松大辫儿,没有五官。
一旁的包不屈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奉九还未出嫁时的模样。
“还有什么消息么?佑安,不要瞒我。”奉九缓缓地摩挲着手下的雕像,平静地问。
“宁老夫人于五月份去世了……”
“奶奶……”奉九喃喃一声。“还有么?”她神情恬淡,包不屈细心观察,觉得她的心理承受力很强大,那不如就……
“吉松龄先生、乌媚兰女士,过身了。”
“……”奉九不可置信猛地站起身瞪着包不屈,手里的塑像都掉到了沙发上,“怎么会?!”
包不屈一咬牙,干脆和盘托出,“今年一月底,吉参谋长一直压制宁军少壮派强行救出瑞卿的计划,被他们半夜摸进卧室,枪杀了;吉太太挡在他前面,先被杀的。”
宁军已失去了主帅宁铮,又失去了另一位灵魂人物吉松龄,叱咤大半个民国时代的宁军,从此后分崩离析。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包不屈眼睁睁地看着原本一团平静的奉九的变化,立刻懊悔了起来:只一瞬间,她就开始抖着唇,面无人色,久久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小女孩般的悲鸣,早已偷偷躲在书房外以防不测的吴妈和秋声听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动静,是只有十岁的奉九跟奄奄一息的唐夫人诀别时才发出来过的。
奉九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声嘈杂,许多人人来来去去乱成一团,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奉九迷迷糊糊地醒来,耳边有人在絮絮地争吵,
“包先生,您怎么就不知道匀着点跟我家姑娘透露这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呢?”
“我光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次交代个清楚,真没想到……抱歉了,秋声。”
也就是说,她晕倒前听到的那些个比晴天霹雳还要可怕的噩耗,都是真的。
人为什么要长大?那个时候,她和最要好的媚兰,过得多幸福——四平街、雪酥酪、盘山、红海滩、仙鹤、落水、飞蟹……
她们这对生死之交,曾有过那么美好的少女时光。那个时候,她的虎头哥也只有轻愁,没有国恨。
都怪自己,如果不是嫁给了宁铮,媚兰是不是就不会认识吉松龄,就不会嫁给他,就不会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小小的龙生就不会没了爹,也没了娘。
他们夫妻的感情深沉如海,奉九可以想见,媚兰临去时挡在丈夫身前无所畏惧的神情,一定是,无怨无悔。
她不愿醒来,不想醒来,虎头、媚兰、吉松龄,还有,被囚禁的她的爱人……在那一刻,连芽芽、坦布尔、甚至刚出生的安安都被她置之脑后了。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妄图沉进虚无海、忘忧乡,永远脱离这让人窒息的现实。
忽然,她听到了一声声的悲切的呼喊,“干娘,干娘……你不能丢下我们啊!”
是谁在呜咽?带着清凉的少年的嗓音?是平日里最是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龙生么?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不能逃避,绝对不行,这样怎么对得起龙生呢?怎么对得起他冤死的爹娘呢?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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