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到了端午,奉九因着肠热病人吃不得黏食,也没有以往那种认真准备的心思,只想着家里厨娘们少做些罢了。
当然她也没忘吩咐着在两处府邸的各扇门上,挂了药香浓郁的艾蒿,正门贴了朱砂钟馗像,两侧摆上了菖蒲和艾蒿盆景;还亲手给芽芽搓了五彩丝线,系在她的小胖手腕、胖脚踝上,脖子上挂了一个做成老虎和葫芦形状的驱邪小荷包,也就是了。
异乡人要入乡随俗,奉九听府里仆役中的老北平人说,立夏后喝点中药茵陈苗泡制的茵陈酒,“清热、祛湿”,而现在都快夏至了,她马上派人到据说是做茵陈酒最好的同仁堂药铺,买了十斤绿茵陈,按着一人二两的人头发了下去,让在此处和寓所里当差的大家伙儿都喝一喝,强身健体。
宁铮还在病房里,一听奉九说起,乐了,告诉她,他的好友梅先生最爱去陕西巷恩承居里要碗素炒豌豆苗,再配上这同仁堂的绿茵陈来享用。名人嘛,很快就吃出了名堂——因着两样东西都绿意沉沉,所以恩承居也顺势推出了夏日招牌套餐,起名“翡翠双绝”,听起来就遍体生凉,端上来更是见之忘俗,一时间生意大好。
奉九回家也如法照做了,然后发现,清炒豌豆苗倒是清香宜口,可这茵陈酒,还是算了,毕竟是高度白酒加了至少一斤的冰糖,喝酒不行的奉九实在喝不来。
不过,宁铮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怎么太太和闺女都明显见瘦了,难道是水土不服?好么,一个北平这是要把他们一家三口都撂倒么?
她们俩的精神头看着可都还不错,虽然有时芽芽觑着娘亲的表情颇有些哀怨,难道是个性强烈的“两个女儿”又发生了战争?
宁铮很是乖觉,芽芽在跟前儿他可没敢问——那小丫头精得很,如果是父亲主动询问,只怕就得顺势搏同情装可怜——反正总有奉九自己来的时候。
奉九今天的确是独自前来,正给宁铮擦身。
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的,奉九也很习惯了,不过,她还是不会掀开被子给他大擦特擦,有点遮掩,更自在点儿。
宁铮没为难她,奉九绝大多数时候,还是那么羞怯,他最知道了。
他瘦了很多,原本不长的头发在病中长长了,也没有理发,看起来更显憔悴,脸看起来倒更像个少年,瘦成了一条,原本壮硕的胸肌因为近两个月没时间好好运动,也变得没那么厚实了。
不过,爱逗弄奉九的秉性那可是一点也没变,“所以我们俩这是一起变平了么?”奉九刚把毛巾放回温水盆,宁铮忽然伸手摸了摸奉九说了句。
“……”奉九瞪了他一眼——都这当口了,还不忘关心这个,“也算是同进同退、有难同当了。”随即轻描淡写地说。
“这可是关乎到我们爷俩的福利。”宁铮厚颜无耻地说,还不忘扯上芽芽。
奉九一听,刚想发飙,忽然嫣然一笑,笑得宁铮眼前一片光芒,正心神迷醉着,就听着眼前的美少妇傲慢地说,“那只怕是要让您失望了——你闺女的福利算是没了。”
啊?!这是给断奶了么?
“……那芽芽,不得哭个好歹的啊?”宁铮这回可是发自内心地担忧了,连太太的便宜都顾不上占了。
“……还好,不都得有这么一关么。”奉九尽量轻松地说。“再说了,这样也有好处啊,这样我就能申请去燕大读硕士了。”
这也是奉九临时想到的——现在给芽芽断奶,虽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却是最恰当的时机;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有得有失。
奉九说得云淡风轻,宁铮作为一个男人更是想不到,女人回奶还会遭罪——尤其奉九这种奶水足的——他还以为跟自来水龙头似的,关上就没了。
的确,大部分女人回奶都很容易,但像奉九这种奶水太好的,历程却是相当艰难:毕竟自古以来,需要下奶的才是常态,硬往回憋的并不多见。
吴大夫给奉九开了熟麦芽加山楂煎服的方子,从这之后整整两个星期,奉九足足喝了吴妈炒了三十斤的麦芽煮水,汹涌的奶水才算彻底没了。至于胸部硬成了石头连连敷白矾软化,不可避免地发了几回到了天亮才退去的高烧,这都是不足为宁铮道的。
但宁铮出院后,最是心疼奉九的吴妈还是私下里找机会告诉了他:吴妈是个心思通透的,在她看来,姑娘是怕大病初愈的女婿听了再跟着心疼上火,但女人可不就是让男人心疼的么?你不说,他怎么知道你遭的罪,吃的苦?姑娘可不能太委屈自己。
在这个过程中,芽芽也是极可怜的。
奉九就没打算再给她找乳母,因为看龙生一直喝奶粉也挺不错,所以就开始试探性地给她添加美国克宁代乳粉,也就是奶粉——奉九经过一番调研,无奈地只能选了洋代乳粉;因为国产的代乳粉,价格居然能卖到比同量的面粉还便宜,现阶段也没什么技术手段来检验那里面到底添加或替代了些什么——芽芽喝不惯,只吧嗒几口就放下,还是嬉皮笑脸地往奉九怀里揉。
奉九狠下心,把她抱到她自己的房间,让保姆陪着她;芽芽看着脸色严肃的母亲,倒是不敢往外跑,但奉九也睡不安宁,时不时在门外偷听;芽芽知道这次母亲态度坚决,断断续续地一会儿哭一阵的,声儿不大,但听着伤心极了。
虽然接下来的几天还是不大爱喝奶粉,但辅食吃得还行;早起一看到娘亲先是笑,然后才想起来粮仓被一窝端了,母亲大饭店彻底歇业的事实,于是再一次勾起伤心事,呜咽着掉俩小猫崽儿;有时候忘了,到了饭点儿,又虎虎生风地跑过来,讨好地看着奉九笑,小手熟门熟路地去撩奉九的衣襟儿。
奉九早有准备,学着吴妈教的招数,早在胸部涂了甲紫药水儿,那紫嚎嚎的颜色很是怕人,芽芽一哆嗦,把衣襟儿一撂,赶紧回身逃了。
几次下来长了记性,奉九有时故意要撩衣襟给她喂奶,小丫头吓得连连摇头摆手,“不要不要……”
既然饿了,那就不得不喝奶粉。只不过喝着喝着,再看看一旁的母亲,不免悲从中来,拍拍玻璃奶瓶,再摸摸母亲胸口,总要滚下来几滴大眼泪瓣儿,悲鸣几声,这才抽抽搭搭接着喝。
这一顿下来,本就苗条的奉九又瘦了不少,而原本圆滚滚的芽芽则是瘦了两圈儿,那点儿奶膘儿都快折腾没了。
等芽芽彻底断了奶,奉九回了奶,宁铮也终于熬到出院了。
宁治疗得很是彻底,恢复良好,看起来精神抖擞的;再理了发,又成了那个享誉全国的翩翩美男子。
本来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宁铮在病房里也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回府软香温玉抱满怀,但回了家从吴妈处才知道奉九这段时间遭的罪,登时难受得无以复加:男人想事情就是简单,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奉九因为回奶又饱受折磨呢?那还没耽误天天给自己煮粥、去医院照顾?
宁铮懊悔自不必提,待到晚间上了床也只是轻轻拢着她,细细查看,再替她揉揉,温声细气地问她现在还疼不疼,一改以往的急色,只想着让她再好好休息养一养。
奉九抿嘴儿一笑,心里却是满意的。
不过,“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既然那个阶段已经过去,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她轻声地在宁铮耳边嘀咕了几句,又轻咬了他的耳垂儿一下。
奉九只觉得黑夜里宁铮的眼睛忽然亮得跟两把火炬似的,他猛地掀掉了两人身上的被子,搂紧了她,劈头盖脸地亲吻着。
纱幔摇动,月影朦胧,晚风轻送,夏虫呢哝。他们,终于成了最契合的一对佳偶。
奉九一看回去奉天暂时无望,干脆在七月份申请了导师:奉九原本想继续在奉大求学,但本科时的导师布多马则建议她换一所学校,这也是为了防止一直一脉相承的学术体系桎梏住了鲜活的思想,造成“学术近亲繁殖”。
于是,奉九正式成为燕京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的英美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师从英文系主任——英国人谢迪柯,这位教授学贯东西,知识渊博,言语风趣,主要研究文学批评理论。
奉九这种学生,走到哪里都很吃香——毕竟能同时熟练掌握多种语言的天才学生,打着灯笼也难寻;谢迪柯接了老友,现在奉大任教的布多马的电话后,与奉九约了时间,对谈了很久,随即兴奋地收下了这个布多马的得意弟子。
奉九申请入学成功,也很是欣慰,觉得自己的学术人生,并没有多少波折。
至于哈佛?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一个遥远又模糊的梦了。
好容易这边宁铮出了院回家静养,连同在奉天的家人都因此喜气洋洋。宁铮除了昏迷那几日,即使在医院也没有停止工作,而现在,又渐渐地几乎恢复了全部的工作作息,当然,奉九在,他的工作强度还是比以前减弱了些。
谁知没过多少时日,挠头的事儿却是一桩桩一件件又纷至沓来:七月十五日,那个即使在盛产“倒戈将军”的民国众同侪里,也毫无疑问能拔得头筹的原直系军阀石汉章,联络了晋军阎百川,结盟兄弟韩向方等几部分军队,总人数加一起高达二十五万,大大高于宁铮率领入关的十万宁军,觑着机会,五年来第六次背主;“口血未干”,即“复生反倒”,发出“讨宁檄文”,准备取宁铮而代之,痴心妄想做名正言顺的东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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