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徐徐说,话音里后来也带了笑意。
楚思远专注地听着,眼睛酸涩了便或眨或闭,始终没有吭声。直到后面,他才轻声再问:“我爹呢?”
“陛下当年还是储君,常与长公主微服到此……”
“我说的是我爹。”楚思远打断,“那个做了机关蝶,送给我娘的人。”
坊主没有改口:“公子冠以楚姓,乃是当今陛下第四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楚思远手握成拳,额头青筋毕露。
“送机关蝶给浮生的,是名叫于霆的武生。”坊主接着缓述,“当时他初到长丹,贫生拮据,但于机关术十分有造诣,擅长做精巧机关,蒹葭坊以高价收之,一来二去,他也时常出入此处。”
“于霆是在先帝驾崩那一年进的武举状元。储君沿用旧年号监国三年,于霆在此三年为长丹将。储君后登基,元年南境乱,于霆前往故土,”坊主微停,“亦死于故土。”
楚思远沉默了半晌。
坊主又缓缓说:“陛下登基元年,浮生不曾告别,便独自一人离开了蒹葭坊。寻之未果,始料未及。”
他低声:“她想去找他。”
坊主没说话,权当承认。
楚思远枯坐了一会,又问:“言椿言大人,与长公主的往事呢?”
“民女不可说。”
“这个不可说,是只对于我,还是对于所有人?”
“所有。”
楚思远轻笑了一声,提衣起身:“多谢坊主解惑,告辞。”
他走出蒹葭坊,步履沉缓,也没去管陈涵,牵了马自己沿街慢慢地走。
不止。
她不止是想去找于霆。她是想逃。
对于在外作战的大将,扣留家属很常见。
楚思远一直低头走,眼前偶尔有些恍惚。
思绪杂且沉,但是上一代已遥远,他们的动机和选择都已模糊,已成一团拨不开的雾。
至为清楚的,是现下,是身边人。
今天……她在桌前把她的脆弱和疲惫都暴露给了他。他清楚她原本不需要这样违心,这样疲倦。
四位皇子,四方争储,她是想……做自己的后背,也做前锋。
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我并不是皇帝的血脉,你不必为一个外姓者奔波。
他来到这里,是一个不知名的玩笑。皇帝让她千里下江南,带回一个旧臣的儿子,固执认为私生子。他不明白,也不敢明白。
他走了很久,等到了皇宫门口,看着那朱瓦顿住了。这里不是他的所归,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清楚。
只是那时,她始终握着他的手。
不归打着伞出宫门,一眼看见了站在前面出神的楚思远。
她略有责备地瞪他:“一趟中饭,怎么吃了这样久?”
不归迎着他怔忡的目光来到他面前,因身高劣势不得已抬高了手,才把他纳入伞下的阴蔽。
“午间没有休息,还随我去前朝吗?若是累了,回家去歇歇吧。”
楚思远的眼睛红了。
不归扬眉:“怎么了?遇上什么添堵的事了?”
我们可不可以抛却他们加以的束缚?
一旁的近侍小声提醒不归:“殿下,时辰快到了。”
不归点头,收了伞准备离开:“罢了。鱼儿,你下午不必受累,回广梧和小雨看好家。待我回来,务必和我说说你的烦恼事。”
不归转身要上马车,手臂被他拉住了。
“阿姐,我……”楚思远眨眼,扬起唇勾勒了一个笑:“我同你一起。”
第66章
各部筹划了许久,过月半,祭天大典开了幕。
法坛占地与皇宫无几,内有五殿八院十六宫,郁木葱林,恢宏庄严。祭天大典需耗时九天,期间祭自然八力、皇天后土,以及祀祖、阅兵,十分繁琐浩大。
宗帝携宫中后妃子女提前三日到法坛的斋戒宫入住,皇室中人需斋戒三日,三日后百官赶往法坛,三拜九叩,同祭天地皇祖。
祭天大典极其浩大,以冯太师、刘宰相牵头,六部执行,筹备了几乎一年有余。而任参知的公主享有陛下特令,同样跟紧了大典工程的始末。
在这之中,不归与宰相意见较一致,共事期间多拍和,但太师有执拗之处,宰相也拗不过。
操办大典的大部头在礼、户、工三部,礼部有刘采仲,户部有姚尚书,工部也有自己人,宰相与不归殚精了一年,自认已无大纰漏。
只是户部偷工减料、敛财刮脂的勾当让他们不满和警惕。不归敲打了以姚户部为首的一众人等,警惕此事被对头攫为把柄。
这等包庇自己人、收拾烂摊的违心事惹人十分光火。不归心里憋着气,憋得嘴里生了个泡,不得已只好忌口鱼肉,每顿都只能戒鱼,一到饭桌就一脸生无可恋的四大皆空,看得楚思远既心疼又好笑。
开景二十年秋,十年一度的祭天大典起。
第一天,宗帝立于祭天台的天心石上发言,帝声回响久远,群臣跪叩听诵。第二天,皇室与群臣开始冗长繁琐的祭礼。
法坛内需祭拜处近百,君与臣分批,主次分开,人多而礼严,按照礼部拟化名单严格进行,几无纰漏。
期间皇子公主也与帝分开,各拜其位。
不归为长女,与思平在前跪拜,共有九叩。
第一叩起来时,思平轻声和她说话:“长姐办的差事周全。”
不归面不改色:“蒙太师指点。”
思平轻笑:“长姐有特令,怎需指点?”
不归不痛不痒地回:“还需定王盯牢。”
九叩之间,两个人的步调一致,看着手足和谐,无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暗流。
“大婚何时?”
不归不欲和他绊口舌,问了他与宛妗的婚事。
思平行叩的动作一滞,不归只好放慢动作等了他一瞬。
“不知。”
不归纳罕:“为何?”
九叩行完,思平先她站起,垂眼看着她说:“我不愿娶,她不愿嫁,如此而已。”
不归楞住,身后人纷纷站起,思平看着她快速轻说:“我不娶我不爱之人。”
他那坚决眼神,一时倒让不归捕捉到了一些不属于定王的神采,依稀似有少年的桀骜傲气。
但她只是轻笑,未置可否:“斟酌些吧。”
不归转身离开,思平眼里片刻的热,也退回了冷与漠。
不归踏出大殿,罗沁上前扶着她的手,这一上午的罪终于受完,可以回宫稍作歇息。
罗沁不敢抬头,因康王在身后尾随着,她怕这一抬头,一转身,便要红了两双眼。
不归刚走下了阶便拂开了她的手:“不用你伺候,你去照料康王。三年了,刚回长丹不久,他怕是还不适应。”
罗沁低声应了是,回身一望,思鸿在两步台阶上,身量已不是少年时的清瘦,而成了颀长健朗的青年模样。
不是个闹腾公子,该是个端重王爷了。
端重王爷低头与她直视了一眼,哭鼻子了。
萍儿为不归打着伞,也觉心酸。
楚思远走上前,示意着接过了她的伞,让她退下和林向并走,替了她的位子。
不归感觉出压力,侧眸看见他站在自己右侧,不由得一笑,扯动了嘴里的包,又蹙了眉,一副要笑不笑的样。
楚思远低头:“阿姐不要笑,笑了疼。”
不归噙着浅笑:“我不拘疼。你怎么来打伞了?”
他比划着个头:“萍儿比你矮,打伞吃力,我来合适。”
不归朝他扬了扬下巴:“那你上前来,你我并走,你也遮得到,看着也不叫人笑话。”
楚思远便走到她身旁,与她闲聊:“三年不见,二哥变样了,刚出来捶了我一拳,身板很是结实。”
不归轻笑:“瞧着不比你结实,还没你高呢,也好意思说是你哥。”
“大哥也没我高,就三哥和我打成平手。”
不归抿着唇忍笑:“哟,那你实在了不起。”
楚思远打量她的神色,问:“我刚听见阿姐和大哥咬耳朵,聊什么呢?祖宗面前也不消停。”
不归唇角放平,摇了摇头:“如今不对付了,说什么都夹着火/药味。”
她想了想,侧首低声问他:“鱼儿,我问你一件事。”
楚思远正色点头。
“你对宛妗……”
楚思远黑了脸,直接截断:“无心。”
“唔。”不归整了整袖,“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楚思远忍不住抱怨:“阿姐当然看不明白,自个还瞎想,说,自己错点了鸳鸯几对?”
她不服:“我眼力向来极好,所见无差。”
楚思远都被气笑了:“你好个小雨。”
不归还较真了,板着手指数起来,一连数了两世好几对良人,但要证明又不能开口,便也惘然了起来。
不归看向他:“那么,你如今心无所属?”
楚思远转动伞柄,伞角割散了阳光下的影:“是。”
不归收回视线,道:“没有也好。”
“怎么了?”
她顿了一会:“想起了自己曾看中的几对良人,觉着天作之合,应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