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卖惨,只诚恳认错,反而叫人不好再责备。宗帝问了几句伤势,又看向不归:“你呢?做了什么坏事心里可有数?”
不归放心了楚思远,对自己的便不上心,赖皮笑道:“坏事那可不少,舅舅是要让不归先赊,还是连同旧账一起教训呢?”
宗帝转头做嫌弃状,摇摇头问楚思远:“耍赖用你的家乡话怎么说?”
“萨皮。”
宗帝便指了她,佯气道:“这人萨皮。”
众人便笑开,晚膳其乐融融,楚思远对宗帝的隔阂也减弱了些。
等吃到差不多,宗帝才对她说了来意:“不归,既然你也有心照顾小鱼,那朕就真把他放在广梧里了。他的功课、起居你都得负责,需得从一爱护他,投点耐心细心。朕力排众议让你抚养他,你也得有觉悟,过了年就及笄的人,也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不归握住楚思远的手:“不归谨遵舅舅教诲,一定照顾好小表弟。”
宗帝点点头:“朕打算将小鱼的敕封诏和你的及笄会、大年宴一起操办,时间也长,你觉得如何?”
这就和前世吻合了,不归毫无二话:“这样最好了,大事一起来也省事。”
“还有小鱼的大名,朕思来想去,不如就由你来取,如何?”
不归和他都愣住了:“我来取?”
她看向身边这个眉目尚且稚嫩的男孩,心中悲喜参半。
“自古取名是生之大事,朕让你来拟,便是全权将他托付给了你,以后他长大成人,天下人说到四公子,必随之带上你的姓名。你们的命际将绑在一处,扶携并肩,无论以什么身份都无法断绝关系,如此,你想给他取名吗?”
楚思远的手心出汗了,他紧紧盯着不归,惶恐又万般期待。
待安静了半晌,不归用力扣紧他的手:“楚思远,从此你叫楚思远。”
虽两世同名,蕴意却截然相反。
“望你行远自迩,志存高远。”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望你百岁安泰,水远山长地惬意一世。
但愿今生,我来掌管你的余生。
第19章
贾元抱着没喝完的半坛太平山川跟宗帝回去,一路上宗帝似欣慰又担忧,还问着贾元:“你说朕这样安排,他们以后会怨朕么?”
“陛下,您安排什么了?”贾元只作听不懂,说:“一切都是天意。”
宗帝便不再辗转了,道:“朕也愿我就是天,定安排桩桩美满……”
贾元说了与另一个时空忠心耿耿的罗女官相似的话:“陛下,您是人间的九五之尊,是人,不是天。”
人间天子便噤声了。
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字:“楚、思、远。”
他跟着念一遍,感受着她手心温热,低头缩着下巴。
不归感觉到他在微微抖,板过他身体看,果然看见他脸上两道水迹。
“怎么又哭了?”
楚思远拿手背去擦脸:“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不归抱住他,下巴戳在他脑袋上,叹息道:“不是梦。浮生非梦,为欢吾辈来定。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开始一切皆是全新。你放心跟着阿姐,我来安排你的美满。”
“我跟着你,跟着你……”楚思远啜泣了一会,又推开她提了笔,抹着眼泪写字,凝噎道:“不成,我得多学点东西,以后不能给你拖后腿。”
不归哭笑不得:“慢慢来,先把眼泪鼻涕擦一擦吧?”
楚思远吸着鼻子歪歪扭扭地照着她的笔迹写字,又皱着脸哭诉:“这字笔画怎么那么多嗦。”
不等不归发笑,他弃了自己的大名,在底下流畅地写了三个字,笔法竟俊逸:言不归。
他泪痕未干的脸上展了笑:“阿姐的名字最好,好听,好写,写出来就跟人一样好看。”
这回轮到不归鼻子发酸:“我的名字有什么好的?不写这个,阿姐教你写别的。”
她便再抓他的手写其他的,一时顺笔,写下的是招魂一章:“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她洋洋洒洒不觉写了许多,直到写满了一页才猝然停下,心惊:这是怎么了?
楚思远看她的字迹赞叹:“虽然看不懂,可是真好看啊。阿姐,你接着写噻?”
不归却被那满纸的沉悲触到了,将那纸团起来揉皱丢了,低声道:“那章句不详,咱们写旁的。”
楚思远哦了一声:“阿姐写的我都喜欢,你写嗦。”
话音落,纸面上落了个和他新名字差不多的:“楚思平,就是欺负你的大哥。”
楚思远:“……”
她依次将他上头的三个哥哥写了下来:“今后宫里便有四个皇子了,思平思鸿如今都是十四,两人只相差几个月,思坤十三,你十二,血缘上我是你们的表姐。亲疏上我是舅舅带大,今后又带你,与你们都更胜亲姐。”
不归顿了一会:“待过了这一年,名分上我更是你们的长姐,虽不姓楚,也将与你们一样,百年后入楚家宗庙。”
“长姐?我快听乱了。”楚思远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不是我亲姐,但和我最亲就是了。”
不归浅笑:“情谊上是不差的,若是岁数相差再多一点,我甚至想向舅舅请旨,收你做儿子呢。”
楚思远呆住,毛笔掉落砸出一团墨迹。
他寒毛倒竖:“不成!”
不归奇怪:“怎么不成?”
他从她怀里挣扎出来,也不写了,牙齿咬得咯吱响:“你扯混脑儿!扯混脑儿!”
“这是什么意思?”
“你做梦!做梦!”
不归看他张牙舞爪的觉着好笑,便照例哄孩子那样哄他:“这不是没有么?我也没法做……”
岂料楚思远咯吱咯吱说:“当你弟弟就算了,还想让我当儿子?!不可能,做梦也不可能!”
不归也不知怎的,听了刺耳得很,脸色冷了一些:“怎么?难道做孤的弟弟亏了你不成?”
楚思远委屈也憋了多日,心想我本就不是你的什么表弟亲弟,你希望我当我便叫你姐姐,可原来你说你照顾我,竟是对傻儿子那样的?那你要让我如何待你?真如儿子对母亲那样?这多荒谬!
此时他憋不住,吼道:“我心里头的你是喜欢吃我烧饼的姐姐,我感激你愿意照顾我、同我亲,可是做你弟弟是你先说的!你也没由得我愿不愿意,还不如、还不如……”
还不如童养夫好呢……
可不归根本不明白他隐隐绰绰的情意,听完血都凉了。自重生到现在,自初秋到初冬,将近百日的相依,她竭力弥补和疼他,可这小子说的是什么?
“原来你是不愿意的?迫于淫威不得不屈服的?”她气炸了,推开他起来扭头就走,他也没追。
此时夕阳已下,大家都在忙碌着夜里的和明早的活,她撇下罗沁去教楚思远写字,岂料他就这样寒自己的心,真是越想越气。
不归焦躁不已,在外头打了一会转,楚思远还是没出来跟她道歉,她越转越生气,也没跟任何人说一声,背着手气呼呼暗悄悄地就出了宫里,决定在外头走走散心。
她一边走一边感伤,还自言自语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就骤然翻脸不认我了?我哪里待你不好了?”前世他曾说希望自己对他再关注一些,今世她所有的好都给他了,那厮却说什么不是真心实意当她弟弟的?怎不气人。
路上的宫人们碰见她便行礼,不归挥手让他们走,看着天色渐晚,茫茫宫里,分明在这大笼子里过了两辈子,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暂时去哪儿落脚。哪里都是些上辈子的故人,不经意就容易叫人模糊今夕何夕的……
忽然心念一动,她转弯走去了倾鸾宫。
不归停在倾鸾宫门前,看着几日不见越发富丽堂皇的宫门,一股暴发户气息扑面而来,踟蹰着想算了算了要不还是到其他地方转转好了。但正巧姚蓉的婢女走出来,老远看见她,火速便跑出来向她行礼:“郡主晚好,快请进内屋,娘娘刚备了茶您就过来了,可见是有缘的。”
不归挑眉,便进去坐坐了。
说来也奇,姚蓉分明不知道她会乍然来访的,可见了她却是没有半分讶异神色,还亲和地招手道:“不归来坐,吃点心么?”
她正在解头饰,青丝落了满肩,随随便便一个回头笑脸也叫人惊为天人,不归对她素颜的样子比较有好感,索性就坐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美人卸妆:“叨扰了。”
姚蓉看着镜子里那只莹莹蓝眼,随口问:“不归看着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不归瞬间把表情放松:“没有的事,闲暇无事来丽妃这坐坐罢了。”
姚蓉却没放过:“要说宫里有本事惹你不痛快的,怕是只有小公子吧?”
不归顿时不自在,叹气想,看来一和那崽子有关,自己道行就不行了。
好在姚蓉实在是伶俐人,等宫女料理完了屏退下,只剩两人时才继续闲聊。
她提着那支象牙藏花烟杆,笑说:“先前就收到了你送来的宝物,一直找不到好机会道谢。这一柄比我先前的还好用,多谢你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