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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逞窈窕[第一部] (绣猫)


  这个年纪的人,一旦抛家舍业,他觊觎的,又岂是蝇头微利?
  姜绍也深为忧虑,一张年轻的脸上阴霾重重,额头隐现几道抬头纹——是承载了太多的心事,担当了太大的责任。
  “原来如此!”周里敦游魂似地走进门,突然一拍手,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徐采没有认出他的理由,“他如今在戴申帐下效力,与我已经殊途,所以迫不得已,只能假装不认识我了!”
  连姜绍都忍无可忍,挤兑了周里敦一句,“周郎中,你对徐采这样念念不忘,看来当初被他夺走两街探花使的殊荣,让你很是耿耿于怀啊。”
  周里敦脸上一红,连声否认,又絮絮叨叨地,“其实当初殿选,我与他同为第一等进士及第,论长幼,也算年纪相仿,论相貌,我也算仪表堂堂,私以为纯以人品论,我二人着实不相伯仲,只不过他父亲是徐相公,家世略好些……“他强调一句,“我可没有耿耿于怀啊。”
  姜绍面无表情地低头喝茶。
  “臣猜,他来晋阳,是替戴申做说客,想要勾结卢燧。”姜绍和吉贞都不搭理他,周里敦总算恢复了点正常,一屁股坐下,说起了正事。
  “卢燧好像很防着他。”姜绍道。
  吉贞接过桃符熏过香的新帕子,随意揩了揩手,便丢弃不要。听姜绍这么说,她嗤一声,“人越老,防心越重。卢燧对温泌尚且不屑一顾,戴申又比温泌强在哪里?况且他已经抛家舍业,戴申许诺的那一点,又岂能轻易满足他?戴申也不是个大方的人。“
  戴申不大方,自凉州三千食邑那件事就可见一斑。
  周里敦却在想徐采。他心情是更纠结了:徐采不能说动卢燧,在戴申处没法交差,他替徐采惋惜,可徐采要是说动了卢燧——那就真是半边天要崩塌了!周里敦肩头猛然一沉,好像匡扶社稷、挽救黎民的沉重的责任已经落在了自己身上。
  吉贞横他一眼,一语道中了周里敦的心思,“你这么惦记徐采,何不托人送信,约他出城一见?“
  “啊?”周里敦很意外。
  吉贞波澜不惊地说:“我知道你素来仰慕他的风采。此次一别,兴许就是人鬼殊途。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错失。“
  一句“人鬼殊途“,周里敦顿时一阵悲凉涌上心头——犹记得当初在徐府门口亲眼见徐度仙沦落。竞功名犹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彼时的喟叹言犹在耳,自己却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如今以他和徐采的立场,戏落幕时,多半是一人生,一人死,想要再联袂重游曲江,在雁塔下题字,是痴人说梦了!
  他在徐府的宴席上,吃到了此生最好的樱桃,以后也再吃不到了。
  一时眼里热意涌动,他低下头,还嘴硬,“臣并没有仰慕他……“话音刚落,又长叹一声,对吉贞深深拱手,”多谢殿下成全。”
  “你去写信给他吧。”吉贞脚步轻移,走到屏风后,举起菱花镜端详着自己的妆容,手指抚了抚殷红的嘴唇,听见周里敦称告退,要走到门口了,吉贞隔着屏风,回首提醒他道:“徐采在太原,卢燧必定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你可约他在兴龙寺,那边人迹罕至,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周里敦应声离去。姜绍却入定了般,呆坐在桌边,手里拿着茶杯想心事。
  “姜都尉。”桃符暗示姜绍,“殿下要更衣了。“
  “是。”姜绍如梦初醒,却没急着离去。他问屏风后的吉贞,“殿下是想借周里敦诱徐采出城?“
  “不错。”吉贞直言不讳。她放下菱花镜,走了出来,脸上淡淡的,“周里敦向来鲁直,他去邀请,徐采不会那么有戒心。“
  姜绍没吉贞这么有信心,“徐采不傻。刚才在晋阳县衙,他已经怀疑殿下身份,出声试探。他怎么还会来赴约?“
  “有些人自负聪明,凡事最爱追根究底。敢独身远赴卢燧地盘做说客,他的胆子也不小。“吉贞促狭地一笑,”他要是真不来,黯然伤神的也只是周里敦,于我而言,无足挂齿。”
  姜绍摇摇头。他是个温厚的人,却难得背着周里敦抱怨了他一句,“臣不明白殿下为何重用周里敦,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空有抱负,却无智谋。“最让姜绍受不了的是,这个人太莽撞了!
  “他要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以榜眼之才,却在翰林院做了将近十年待诏?”吉贞说着,亲自替姜绍沏了一盏茶,递过去的时候,两眼直视着姜绍,“不过,他是个纯臣。我信任他。“
  姜绍因这罕见的礼遇吃了一惊,慌忙起身,他惊惶之余,立即意识到吉贞是在试探自己,不敢有丝毫犹疑,接过滚烫的茶杯,一字一句道:“臣非卢燧。“话不必多说,语句越少,心意越重。
  吉贞不料姜绍这么直来直往的,她哂笑一声,感觉自己这几天着意的亲近和拉拢都被姜绍看戏似的看在眼里,不由脸上有些微热,手无意在腮边一抚,笑道:“世事无常。我因卢燧的事,这些天有些患得患失了。“
  这话出自吉贞之口,已经算是很真诚了。
  姜绍投桃报李,对她露出一点规劝的意思,“陛下命臣随侍殿下左右,也是盼殿下能够平安顺遂……殿下尊贵,又是女子,何必这样屡屡涉险?若真有个闪失,臣对陛下真是没法交代。“
  吉贞不快地挑眉,“你现在是我府里都尉,我才是你的主人。你有什么要跟陛下交代的?“
  才刚表了忠心,公主先头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孔,立即变成了气势凌人。
  姜绍张了张嘴,沉默片刻,小声道:“臣错了,臣知罪。“转念想想,其实他更习惯她颐指气使,她一温柔起来,反倒让他浑身的不自在。他很快也就释然了。
  辞别了吉贞,姜绍回到自己屋里,穿着靴子,沉重的身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手在床边摸索到自己的行囊,在里头搜寻半晌,忽的反应过来:他这趟走得急,临行来不及去一封信给家里,告知妻子自己要离开范阳返京。便有家书,也都送去范阳了。
  没有家书,漫漫长夜便格外寂寥。
  他合着眸子,回忆着上一封家书里的内容。他成亲早,妻子亦出自门阀世家,素来温柔沉默,家书里从没有夫妻密语,只不厌其烦地细述爷娘身体是否康健,大女夜里梦呓想阿耶了,幼子会叫阿娘了,诸如此类。
  这趟回去,儿子该会走路了吧?他离京的时候,他就在蹒跚学步。
  姜绍睡意顿消,到隔壁周里敦处去借笔墨,打算写封家书,却见周里敦咬着笔头,正在冥思苦想,桌下丢着一堆揉成团的废纸。
  姜绍暗自摇头,故意吓唬他,“殿下只在太原待一日,你抓紧些时间。”
  周里敦“啊”一声,不敢再磨叽,匆忙下笔。榜眼之才,果真不是假的,他笔走龙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尽情抒发了对徐采的满腔诚挚友情。
  姜绍立在周里敦背后,有意无意地在信纸上扫了几眼,见他收笔,才若无其事地道明来意,借了笔墨去了。
  徐采住在晋阳县衙后堂的偏院。翌日一早,他收到来信。周里敦使了银子,送信的人是名守城门的小兵,徐采接过信来,先淡淡扫了一眼,不急着拆,只丢在一旁,请小兵吃了茶果,赠他一把铜钱,将人送出门去。
  在院子里看了一阵的景,他走回房内,合上房门,然后将信拿起观察。
  封皮上书“履光兄钧启”,落款为“义山周观义”。
  履光是徐采的字。这个称呼,恭敬中夹杂着亲密,而义山周观义这个人,徐采又全无印象,既不是他的同僚,又不是他的密友。
  莫名其妙。
  徐采原本是很谨慎,看了这个封皮,顿时觉得无关紧要了,随手将封皮一撕,拆出信文快速浏览了一遍。
  信里长篇大论缅怀了一番曲江的画舫,灞桥的柳丝,又恭维了徐采未申科被选探花的那篇文章立意之精妙,辞藻之风雅,最后约徐采今日午后于城外兴龙寺一游,并致歉他明日便要离开太原,因此邀约过于仓促。
  徐采先是满头雾水,继而微微挑眉,最后面色严肃起来。
  将信纸一折,他“啪”一声按在掌下,指尖在桌子上轻轻扣了扣。
  “哐”一声门被推开,徐采指尖一弹,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信纸送进袖中。他起身的功夫,来人已经施施然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来人正是晋阳县令程凤今。
  不请自来地闯进来,程凤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目光在室内迅速扫了一遍,他佯做满脸的歉意,往门槛后一退,笑道:“是我无礼了!你才洗漱?怪不得大白天门窗紧闭。”
  铜盆里还盛着水,皂角澡豆都放在手边。徐采心里气得骂娘,面上却满不在乎,随手扯开了衣带,笑道:“不错,原本想洗个澡。”
  程凤今哈哈一笑,看不懂眼色似的,负手走了进来,调侃道:“一天一小洗,两天一大洗,连我家的妇人都没你爱干净。你在陇右行军打仗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究?娇妻美妾都得随军伺候你洗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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