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娘只侧头笑看她,“我只要钱,不要你穿过的衣裳。你可以试试不给,看今日还能不能走出这个门?”
顾承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掂量自己口袋里的散碎银子,勉强也能凑出这个数,正要伸手掏钱,倏然看见沈寰回首望着自己,眸光幽深,冷冷清清,是无声的喝止。
他鬼使神差的停下了动作。沈寰不再看他,转过头去,“你算盘打得太坏,文书上写明,咱们两不相欠。你若真心要衣裳,就拿我当日的来换,否则咱们就去见官。你大可以索要你的东西,我也自然会讨还我的东西。”
杜三娘愣了愣,这丫头的神气不像是做作,她倒真有些豁得出去,一个犯官之后还敢公然说去见官。可是也说不准,朝廷并没连坐她的罪,她还算是良籍。可自己却没那么多闲功夫,和她去衙门处周旋。
想了想,杜三娘嘴上并不认栽,“权当我可怜你,饶你这一身衣裳,你来前儿那东西带着晦气,我可是不留的。”
沈寰嘴角轻轻扬起,瞥了一眼杜三娘,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令杜三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她刚要开口相骂,沈寰已转身,翩然而去,只留下一句,“多谢你了,孙家的东西是不该留在世上。”
她人虽小,步子却快,顾承好似还有些跟不上她。一路无话,她也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他也只好低头望着脚下台阶,直到走出留仙阁正门,他才想起来,她说的孙家,便是她亲舅舅家。
第5章 相问
后半晌的天光渐渐暗下来,风中夹带着零星的雪粒子。顾承觉着有些冷,想问问身边少女,转过头来,他愣住了。
一双眼睛,一个眼神,不是十二三岁少女的明快,不是青楼姑娘的婉转妩媚,淡而坚定,像是远方悠悠青山。
顿了顿,顾承无声地笑了出来,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他就这么被震慑住,实在有失体统。
但那句嘘寒问暖的话,到底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沈寰就大大方方解围,“怎么称呼您?”
顾承实话实说,“鄙姓顾,单名一个承字。”想了想,又画蛇添足起来,“顾念的顾,承诺的承。”
沈寰挑了挑眉,“好名字,好姓!什么字号?”
顾承一笑,“粗人一个,无号。表字纯钧。”
眉峰再度一挑,这回她眼睛里有了些惊喜,“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先秦欧冶子制名剑曰纯钧。是这两个字儿不是?”
顾承双眸发亮,像是遇上久别重逢的知己,可一转脸又黯淡下来,这两个字太锐利,好虽好,却不是自己能配得上的,“先父寄望过高,在下名不符实。”
沈寰没接茬,像是缄默的肯定了他的话。顾承心绪又黯了黯,无言的走在她身畔。俩人半晌没说话,她不问去哪儿,他也觉得无谓多说。
余光还是禁不住会去瞄她,于是察觉到一道犀利亮光,有些熟悉,一时却又忘记在哪儿见过。
忽听她清清亮亮的发问,“你认得我父亲?”
顾承摇头,“沈……沈大人是一品大员,在下无缘得见,高攀不起。”
她再问,“认得我母亲?”
他只好再摇头,“在下和姑娘家人,素昧平生。”
但他见过她,他们是有一面之缘的,不过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早就将这事忘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知道该怎生提及。
她果然不再问了。顾承一扭脸的功夫,忽听砰地一声响,前方十米开外一间酒肆的旗杆突然拦腰断开,酒旗忽忽悠悠,在风中猎猎作响,少顷轰然坠落于地,掀起一方弥散的尘土。
顾承微有些错愕,顿住步子,他以为她会受到惊吓,赶忙要出声安慰,一瞥之下,他发觉自己错了。
沈寰的脸上洋溢着笑,少许自得,十分莫测。他忽然想起来,这样的笑容他是在何时何地领教过。
“你……”顾承只说了一个字,顿了顿,才接下去,“这是你干的?用,用的琉璃珠子?”
她不否认,“十天前,我被自己的亲舅舅下了药,他们趁我身上没力气绑了我,送去才刚那个地方。我想试试,如今恢复了几成。”
他无语凝噎,“那……那就拿人家旗杆子试?砸坏了不用赔?”
说话间已行至那酒肆处,顾承满心愧疚,不忍看那一脸惊怒的老板,心有余悸的拉着她往旁边道上闪去。
她竟然颇有闲情的笑了出来,眼波横生妩媚,“不然怎么着?拿你练手?还是拿路人?还是打落谁的门牙?”
原来她都记得,记得那一幕,想当然也应该记得他!顾承蓦然间有些后悔,但是他知道,他的后悔来得太迟了。
往后她是要跟着自己的,他不能看着她这么为所欲为,她不是从前的千金大小姐了。何况自己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从五品小吏,没能耐照应住这尊活菩萨。
旁的不说,做人得讲理。一言不合,出手伤人,这不是顾承二十年来信奉的人生准则,实在是对他莫大的挑衅。
顾承这个人,自然不能算在街面上混过,他出身清贵,虽家道中落,好歹也是诗礼传家。早年间因身子骨单弱,顾老爷为好养活,专门聘了京卫中一个把总教习他们兄弟武艺。不过是学学基本的拳法套路,并没太上心。
师傅收徒前却有规矩,先要考较其人秉性如何,若是好狠斗勇之辈一概免谈。不为别的,就怕砸了自己的名声,更怕砸了一门武艺的名声。
习武是为强身,师傅见他资质有限,教习起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更多的是教他做人的道理。七八年下来,一套拳一路枪,足够他比寻常人能打架。可临了师傅有句话,他记得比拳谱枪法还深刻:你凶时,我怂。你怂时,我更怂。
处私人恩怨时,如是我闻。
有武艺的人最忌恃强凌弱,和人在街面上争斗,如泥潭里打滚,沦为流氓混混,是有失身份的事。
所以他想了想,沈寰这姑娘年纪还小,得有人指点引导。明明话已到嘴边,出口却忽然成了这个样子,“把那珠子收了,回头让人瞧见不好。”
说完自己都觉得气闷,把脸儿扭到一旁,不能再看那个人。半晌过去,沈寰也没搭理他,这话就成了怯怯的自语,想起来更让人胸闷。
好容易走过了人声喧嚣的酒肆,身边的活菩萨终于开了言,“还要走多久?”
这是走得累了?顾承心软,放软了声气,“对不住,我忘了雇车,再走两条街就到了。”
沈寰笑了笑,“不累,我是在想你家住哪儿。京里地价儿最贵的街,已经过了,你们家想必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好。”
顾承喉咙发紧,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更对不住了,小户人家,委屈您将就一把。”
说完了又后悔,她一个孤女,年纪又小,遭逢这样的惨祸,还不兴让人有点脾气?她刻薄不要紧,刻薄自己更加不要紧,只别到处惹是生非祸及他人就好。
顾承扭过头来,认真的看向她,这才觉出她身上的衣裳太过鲜亮,虽衬得容色娇艳,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是留仙阁的妆扮,想来她自己也一定不会喜欢。
打眼瞧见不远处的成衣铺子,他问道,“去挑几件衣裳,把这身换下来。”
沈寰瞥着他,“方才钱没花出去,手里还是痒痒?”
顾承窒了窒,“就当是罢,你不能总穿那地方的衣服。”
她又笑,笑过才问,“你家里,有我这么大的女孩么?”
顾承一想,含香也就比她大上一两岁,身量比她还小,点点头道,“有一个。”
沈寰道,“那就不用破费了,回头找些她的,借我穿穿就是。”她忽然这么善解人意,倒是大出顾承意料。
才要赞她几句,又听她道,“她有孝服么?”
顾承登时恻然,“有,不过是旧年的,不知道你穿着是否合身,若不合适,我再去买给你。”
她不置可否,更不再说话。俩人默默走完两条街,走回了顾承那两进的小宅门。
徐氏还在上房歇着,听不见前头的动静。祝妈妈来开门,豁然瞧见顾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闺女,她眼皮子直跳,忙不迭问,“三爷,这姑娘谁啊?您今儿上人市去了?”
那也不对,人市上卖的都是获罪人家出来的,关在羁候所十天半个月,任什么样儿的美人都只合尘满面鬓如霜,哪儿有这么光鲜动人。
顾承目光闪烁,深恨自己编了一路的话,到了还是说不利索,“不是,一个,一个朋友家的妹子。妈妈先别问了,麻烦弄点吃的,送,先送我屋里罢。回头叫含香把西屋收拾出来。”
祝妈妈目光如炬,瞧了瞧他二人的模样,心里便有一喜,看来三爷是千年铁树要开花,难得!可喜可贺。
祝妈妈手脚麻利,一炷香的功夫,一顿晚饭已摆在案上。是两个人的分量,顾承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将筷子递给沈寰,“吃罢,吃完了好早点休息。”
沈寰扫了扫桌上的菜,放下了筷子,“你们家,平常就吃这个?”
乳饼,芝麻酥,酱瓜条配上白米粥,顶鲜亮的一桌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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