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中用的。”徐氏连连摇头,幽幽长叹,“我怕是熬不过去了。”
祝妈妈连忙摆手,“瞎说!可不兴这样咒自己,您这是病糊涂了,也没个讲究。”兀自不放心,忙掉转头,呸了一声,以示方才的话不算数。
“我的事儿,我自个儿最清楚。别说人了,连猫儿临了,还知道要寻个干净地方给自己……”徐氏哀哀道,“我就是不甘心,见不着他成亲,见不着他有后……”
她说得险些落泪,听的祝妈妈也差点哭出来。
半晌徐氏打叠精神,忽地拽起祝妈妈的手,“我一走,他的事又要耽搁好些年,这不成的。老姐姐,你得帮我,帮我了却这桩心愿。”
祝妈妈真被唬了一跳,没成想她是认真在思虑这档子事。
“我想在走之前,看见他身边有人。”徐氏接着道,“最好还能让我见到,他留了后。”
祝妈妈顺着她的话想,接口道,“您的意思是,赶早儿把媳妇娶进门?那,那人家方家能干么?不是我说,这……”
谁家姑娘愿意赶这个节骨眼仓促成婚,一进门就伺候病歪歪的婆婆?说不准个把月后便是披麻戴孝,一守还就是三年。
只是这话老妈妈没好意思说,硬生生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是那意思,不求方家人。”徐氏断然摇头,“咱们有现成的人选。这俩人就应该在一处。将来方氏进门,就说我的话,寰丫头是我塞给承哥儿的,是良妾。”
祝妈妈愣了愣,直觉不妥,“寰姑娘能答应么?她那个人,别看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可随随便便瞅你一眼,那眼神能看得你心里直发毛,她可是个有主意的。”
徐氏倒是颇有自信,眸光一阵阵发亮,“只要她喜欢承哥儿,这事就有门!”
大约说到激动处,又引发了剧烈咳喘,祝妈妈捧着口盂,等她咳完连忙端开。定睛往里一瞧,痰中飘着红丝,一缕缕触目惊心。
回身坐定,老妈妈愈发难过,缓缓说着心中顾虑,“那三爷呢?我可有些吃不准。三爷性子好是好,可也有些孤拐脾气,认死理不认人。我觉着这事,他未必能应准,更别提又赶上您病着的时候。”
徐氏喝了一口清水,拭着嘴角,“所以说要想辙啊,孤男寡女,有情有意,咱们就得给他们提供恰当机缘。”
祝妈妈想了一瞬,赫然瞪圆了眼,“太太,您是说……”
手上一紧,又被徐氏攥牢了些,“我求你替我做这事,你别怕,他日后要是怪罪,我自然会一口应下,绝不会叫他怪到你头上去。”
祝妈妈张着嘴,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半日过去,索性将心一横,点了点头,“哎,我知道了,这事儿豁出老脸去,我也一定给您办得了。”
徐氏安排了一通,就又倒下了,这一回添了咳血的症候。虽说昏昏沉沉,却无论如何不肯再让顾承照料,打发他的话也说得在理,“你一个男人家,不能老守着病人,耽搁自己的营生不像话,且你也照顾不好,还是让她们来罢。”
顾承没法子,只得退了出来。阖上房门,才一扭脸,正看见沈寰站在一丛千叶菊畔,腰身纤细,仪态端然。
她没朝他招手,也没做任何动作,就只是定定看着他。然后竟像是有鬼推他似的,顾承迈步向前,迎着她走了过去。
他站在她对面,长长舒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一刻,见她素手一扬,掌心托出个小瓷瓶,“给你的。”
触手温温凉凉,似她的话音儿一样,顾承接过来看,是一瓶清凉膏,涂在两鬓上最是提神醒脑。
才刚拿过来的时候,不敢挨她的手,轻轻一点,知道那掌心的温度比瓶身要热。禁不住推想到指尖,只觉得牵牵绊绊,惹得太阳穴铮铮作痛。要是这会儿能借她的手,沾上清凉的药膏,慢慢揉搓……
他缓缓阖上眼,心中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痛楚难过。
“觉着烦么?”她声音柔和,透着熨帖。
他以手扶颈,活动着泛酸的部位,“还好,只是觉得母亲太辛苦。她病成这样,我却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身子好的时候想不到这些,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才知道健健康康有多好。”
仰面叹了叹,低声道,“我还记得父亲去的时候,也是咳得整晚都睡不了觉,喊着胸口疼。那日子太煎熬,说句不敬的话,与其一天天捱着,倒不如早些解脱的好。”
话说得极通透,这其实该算他的好处,旁人看着以为端方,实则内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痴愚。
她侧过头看他,明明要说的事颇为哀伤,可眉眼却比一旁的花枝还潋滟,“太太要是走了,你在这世上,可就没有亲人了。”
怎么没有,不是还有你。这是他此刻心里的话,可惜,就只适合放在心底,说给自己听。
她等了半天,没听见回话,心头蓦地一漾,一面猜测着他在想什么,一面转而望他。
清泠泠的月光下,他的眉尖藏着沮丧,浮起涩然,唯有一双柔和宁澈的眼睛,仍存着脉脉恬淡,却是毫不避讳,正坦荡荡的在盯着自己看。
第20章 挣扎
沈寰一点点抬眼,慢慢地对上他的视线,轻声笑问,“三哥,看什么呢?”
顾承被问得发怔,下颌轻颤,避开她的目光,“我在想,你好像比先前又长高了些。”
沈寰愈发笑了出来,眉梢眼角淌出生动明艳,“你这是多久,没好好看过我了?”
那笑颜分明比天上明月还皎洁,顾承莫名就觉得气怯,“没有,这话什么意思?”
“成天在一起,是不容易留心这些,”沈寰侧着头,看着他笑,“得有阵子没仔细瞧过,才能觉察得出来。”
她是笑着的,这话里或许有不满的意味,可语气竟不是在撒娇,也没有拿乔,依旧是清清淡淡,绝无一丝怨尤。
干净利索,像是她的眼睛,静且安定。
他的心蓦地跳起,怦然有声,原来他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样子,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守得住心,也能狠得下意。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双腿不受控制,一点挪不开步。良宵佳景,原本与他无涉的,可他却偏偏舍不得。
这一刻,顾承打心里,开始瞧不起他自己。
整理完思绪,已过去良久,他垂首叮嘱,“近来外头不太平,晚上还是少出去的好。实在要去,也留点心,务必保证自己安全。”
沈寰“嗯”了一声,像是从嗓子里飘出的话音,“我是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我可还有两桩事未了。”
哪两桩事,顾承自然心知肚明,架不住乍听之下,仍是心口颤得一哆嗦。半晌下了决心,冷着声气道,“回去罢,好好歇着。”
“好。”她不强留,转了身子,再翩然回眸,“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替你守着太太。”
然而徐氏的病,始终是好一阵,又歹一阵,只是需要沈寰照料的时候并不长,无非是白天几个时辰内的事。
晚间病人沉沉睡去,沈寰回到房中,正要换了衣裳静心练气,祝妈妈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是一派焦急,“姑娘快去瞧瞧,三爷好像是过了病气,这会儿正闹不舒服。我也拿不准,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面顿足叹气,“家里一个两个都倒下了,不是难为老婆子我么。”
沈寰听着,反倒从容坐下,心思镇定,“请了大夫没有?”
“三爷说不叫请。”祝妈妈柔肠百转,愁眉苦脸,“这是仗着身子好,非要逞强自个儿熬过去,又不肯叫人陪,我......我这实在没了主意,才来找姑娘,一块儿去帮忙看看。”
那也轮不上她去照料,顾宅上下都知道,他们名义上虽为兄妹,可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异姓男女,这会儿忽然连礼教大防都不顾了,便透出实打实的稀奇古怪。
沈寰不慌不忙,敛了敛衣衫,一言不发跟着祝妈妈去了东屋。推门入内,顿觉一阵凉意袭来。打眼一扫,炭盆薰笼上的火,竟然全熄了。
暮秋时节,外头已结了霜,顾承素来不算体热的,何至于把屋子弄得这么凉。
灯还是亮着的,沈寰借着烛光望过去,看见顾承坐在床边,身上只剩下纨素中单,面上透着些诡异的绯红,却是一脸错愕的在盯着她瞧。
他眼底慢慢泛起一片赤红,却没起身,沉着嗓音问,“你来干什么?”
俩人专注对视,没留神哐当一声,门突然阖上了,接着是一连串叮叮铛铛的响动,祝妈妈在门外,飞快的落了两把锁,颤巍巍的声调里透着决绝,“三爷,对不住您,回头等事儿完了,老婆子任由您发落,只是您千万别辜负了……您就当是为成全太太,委屈一遭儿罢。”
顾承腾地站了起来,因起得太猛,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走上前两步,忽然又见沈寰昂然而立。进退不得间,却是一脸慌乱,无措的再度跌坐回床上。
他倒也没不敢看她,她也没躲避他的目光,于是两两相望,她看见他眼睛里,双眉间,唇角边......影影绰绰全是痛。
彼此都明白,他们这是被迫,陷入了一个极端荒唐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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