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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当丞相了 (桑狸)


  他转头看向屏风,任遥正扒着细棱眼巴巴看着他,目光莹莹,充盈着关切。
  他的心缓慢沉落了下来。
  “父亲,这是我该做的。”他铺开前袂,跪倒在义父面前,仰头,无比诚挚道:“我深受您的抚养之恩,本就无以为报,唯有替逝者伸冤,让他们安息。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我父汗的一条命,作为儿子,我也只是在做我该做的。”
  任广贤垂眸凝着文旌许久,缓缓地摇头:“南弦,我从未对你说过,对于你的父汗,我心中有愧。”
  他转过身,面对着壁上那卷发黄的竖轴画,叹息若轻烟弥散,染了岁月的尘埃。
  “当年我和如眉两情相悦,可偏偏她跟哥舒耶奇先有了婚约,你父汗又偏偏不是那仗势欺人的恶人,他仗义,有侠气,是这世间最光明磊落的君子,我和如眉都不愿伤害他。就在我们无比痛苦又难以割舍的时候,你父汗突然说自己要成婚了。”
  任广贤喟叹道:“如眉是个女人,她有时想不通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很清楚,耶奇是为了成全我们才要娶魏鸢,他是为了我们才把那个祸根娶进了门。我心里清楚,可我为了自己的私心,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去阻止。当年草原的巫祝曾为他们二人批过姻缘,‘合则逢凶化吉,分则难逃灾厄’,这可真是一语成谶。”
  任遥躲在屏风后听着,扒着细棱上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指甲刮在雕花上,‘呲啦’微响。
  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父亲在面对文旌时的心境了,他是仇人之子,却更是恩人之子,父亲对他有愧,对哥舒耶奇有愧,所以面对文旌时,要倾尽一切地去补偿他,这不仅是对朋友之义,更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愧疚。
  这么多年,父亲的肩上究竟背负了多少东西,又是多么艰难才走到今日。
  任遥突觉一股心酸,她轻轻靠在屏风上,听外面沉默已久的文旌道:“这不怪您,我父汗也不会怪您。”
  任广贤向前走了几步,握住文旌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看着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丰神俊朗、英气挺拔的卿相,如画的眉眼间隐隐流淌着当年那英姿耀眼的草原可汗的风采。他轻轻勾唇,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他在多年前失去了最心爱的妻、最投契的兄弟,自那时起生命已如死水,再无乐趣。唯一支撑他的只剩下对真相的渴求和对这几个孩子的责任。
  渴求近乎于执念,才能推着他走过这十几年,可是心境如何,却只有自己知道。
  他怎能忍心让文旌去受他受过的苦?
  文旌见义父还想再劝,忙道:“父亲,我与陛下的局已铺开,如今想反悔恐怕已来不及了。舍去父汗与义母不谈,单单是延龄太子,他对我有救命与知遇之恩,我绝不能弃他与不顾。”文旌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回首看了一眼任遥,切入今天的正题:“魏太后与陛下之间的一战在所难免,长安恐有动乱,我已秘密置办了一处别院,您、兄长还有阿遥尽快收拾东西搬进去吧。”
  任广贤没想到竟会这么严重,他看着文旌凝重的脸色,一时有些担忧:“南弦,你……”
  “父亲放心,我辖制北衙四军,有重兵护卫,不会有事。只是怕到时乱起来顾不得家里,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一旦干戈起,我的敌人势必会将矛头指向你们,所以你们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也是为了我,一定要尽快秘密搬出去,家中生意也暂且停了吧。”
  话说到这地步,任瑾和任遥也躲不下去了,两人默默从屏风后出来,任遥抿了抿唇,走到文旌身前,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着:“我不想和你分开,让我跟在你身边吧。”
  文旌抬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箍住她的腰拢入怀里,满目的牵念不舍,却强自摇头:“不行。”
  任瑾脑子清醒反应快,看向任广贤,道:“父亲,那我现下开始准备,先把商铺都关了,遣散下人,收拾细软,我派曾叔先去文旌说的那处宅子探探路,再挑些可靠的人把东西先送过去,至于咱们,择个日子悄悄搬过去吧。”
  任广贤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道:“你舅舅那边也说一声吧。”
  任瑾应下,轻拍了拍任遥的肩膀,快步出去筹办。
  任遥回身看着兄长灵敏匆忙的背影,脑筋逐渐清醒起来,知道此时正是关键时候,是最需要他们全家齐心协力的时候,不能帮到文旌便罢了,万万不能给他添乱。因此便收起了那些黏黏腻腻的小儿女情肠,松开了文旌手,深吸了口气,道:“那我去帮大哥吧,这些金银细软的事他也未必能理顺清楚……”
  这样收整归拢了几日,重要的账簿物资都被运到了别院,长安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可任府这四方的黛瓦红墙之内已经风云几颠倒了。
  任遥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她有种预感,事情不会顺利的,甚至看着文旌按部就班地筹备谋划,脑子里总会没由来地蹦出一些不祥的想法:不会顺利的,到时一定会冒出意想不到的意外……
  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烦躁,特别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的不安倍增。
  在窗前徘徊了一阵儿,穿着薄薄的寝衣,直到被晚风吹得手脚冰凉,才觉后背一暖,被人从后面拢入了怀里。
  馥郁的罗斛香萦然袭来,文旌握住她的手,温柔说了些许安慰的话,便迫不及待地灭烛拂帐安寝。
  两人胡闹了大半夜,终于把任遥闹得疲惫不堪,自动摒除了杂念,倒在榻上昏昏入睡。
  文旌侧躺在她身边,弯起胳膊支着头,仔细端凝着娇妻的睡颜。
  不知这样于静默无声中看了多久,帐外传进急促的脚步声,他忙翻身下榻,随意从地上捡了件寝衣披上,放轻了脚步出去。
  任遥从文旌起身时便有所察觉,于梦寐中幽幽醒转,正迷糊地揉搓着惺忪睡眼,却见文旌回来了。
  她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仿佛恸极、哀极,可却拼命压抑着,薄唇紧抿成冷硬的弧线,像是要将什么人斩成碎屑,可是一恍惚,却又流露出脆弱的神情,仿佛前路有他苦苦追寻却又不愿面对的东西。
  任遥一下子清醒了,忙从榻上起身,见文旌已开始一件件地穿戴外裳、冕冠,他一回神,脸颊竟挂着晶莹的泪,声音微哑:“我已派人通知了陛下和雨蝉,延龄……找到了。”


第64章
  丑时。
  已是后半夜,夜色漆黑且深浓,空气中弥散着细微的凉意。大端的宵禁规制甚严,这个时辰的街道上杳无人迹,只有漫无边际的夜幕笼罩着这座都城。
  清泉寺的大门敞开,门前停着数辆马车,禁军沿街衢整齐排列,这庄严古刹陷入了无声的肃穆中。
  寺庙后院里,几个人拿着铁锨在挖那口被泥塑封起的古井。
  铁锨铲在冷硬的泥土上,发出规律且冰冷的‘嘟嘟’声,相较之下,刑部尚书的回话显得轻缓许多,他边说着,不时抬头看看天子的脸色,好像所陈内容太过惨烈,生怕这年少天子会承受不住。
  “这和尚不是个善茬,是犯在了别的案子上,严刑拷问之后招供了。当年延龄太子秘密出宫,是带着东宫护卫来了清泉寺,差遣这里的和尚去任府请文相来相见。却没想到,这和尚六根不净,曾在宫里贵人来寺中上香时与内侍搭上了线,他转身便把延龄太子在清泉寺的事出卖给了宫里的人,后面的事,就是延龄太子离奇失踪,这和尚倒还不傻,见这架势怕被灭口,偷偷躲出去了。”
  “四年来四处坑蒙拐骗,最近才被刑部抓获。”
  赵煦的眼神很是木然,既看不出伤恸,也看不出怒意,像是个泥胚偶人,只是很僵硬地盯着那口古井,井口的泥封已被铲开,放了绳子下去,搜寻的禁卫攀着绳子下到古井里。
  方雨蝉站在井边,纤弱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她身边的任遥紧紧搂着她,不时探起身用丝帕擦一擦她的脸。
  井底突然传出了回音,井边的人立马拉绳索,绳索一节一节的迂出来,一股刺鼻的、陈腐的气息散开……
  文旌仍旧不放心清泉寺的守卫,他觉得赵煦出宫带出来的禁卫太少,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妄图弑君,那这四方高墙围堵的清泉寺就是一个死地。
  他向赵煦要来了兵符,让扶风连夜去调神策军,又把寺庙前的禁卫做了安排,分发下去弓箭埋伏在主要岔路,联系最近的武侯铺严密监视寺庙附近,嘱咐了若有异常立刻来报。做完这些,他才回来。
  随赵煦出宫的内侍早备好了棺椁和素幡,是一路抬着出来的。尸体在井下被封了三年,已经没法看了,只能凭借从井底翻找上来的几件没有腐烂的金玉佩饰来确认身份。那些东西有几件给了雨蝉,有几件在赵煦的手里,两人扒着棺椁的边缘不肯让盖棺,内侍温言软语地哄了几句“入土为安”,才勉勉强强退开。
  那厚重的黑檀木棺椁被盖上,便好像一个方方正正、冷冷冰冰的盒子,里面的人被锁在了里面,仿佛彻底断了与尘世的牵连,这红尘万丈与里面的人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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