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后不说话了,只幽幽淡淡地打量着文旌。
文旌向来是沉得住气的,双手合于身前,站在一边,由着她看。
“人都说文相武能安|邦,文能定国,哀家瞧着,这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如你对皇帝的一片回护之心。他看上了个姑娘,哪怕你早就料到哀家不会轻易答应,也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登这祈康殿的大门。如此义气,倒真是难得。”
她蓦然生出些哀伤惋惜:“可怜我的睿儿英年早逝,若是他还活着,如今这大好河山、忠臣良相都是他的。”
魏太后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及她对早逝的康帝的怀念,哪怕言语有失,也无人敢与她计较。
文旌端起广袖,平静道:“臣并非是为了陛下一人,也是为了大端的江山社稷。朝中局势复杂,择一文官清流之女为后,总比让权臣外戚染指后位要好。”他微顿,放缓了声音:“这对两宫太后也是好的。”
魏太后那勾画精细的眉宇微跳了跳,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沉默良久,她道:“哀家可以同意这门亲事,不过……”她视线微凛,含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幽光:“昨日那个乌勒王子阿史那因提出要重新彻查当年殷如眉遇害一事,哀家想,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没有彻查的必要了吧?”
文旌道:“陛下已在朝堂之上答应乌勒王子之请,不管有无必要,都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可是哀家知道,那个阿史那因和任家走得很近。”魏太后调整了坐姿,正视文旌,眸中精光内蕴,“若是你出面,能劝说你义父放弃追查这些陈年旧事吧。”
文旌默然片刻,沉声道:“臣不能。”
魏太后眉宇蹙了蹙,欠了身子刚想再说些什么,文旌立马后退一步,“凤阁还有政务,容臣告退。”
魏太后面容倏然紧绷,盯着他,透出些冷冽阴鸷。
“既然文相忙,那就去吧,省得前朝总有人说三道四,说哀家干涉朝政。”
文旌刻意忽略掉了她话里尖酸的腔调,自始至终平静无澜,端袖揖礼,退了出去。
等到他走了,萧寺躬身走到魏太后身前,冷嗤道:“不识抬举,等手上这些事料理干净了,得好好给这位文丞相一点颜色瞧瞧,省得他如此猖狂。”
魏太后勾起一抹冷笑:“他年少得志,自然眼高于顶。给他点教训也好,也让那些墙头草的朝臣瞧瞧,大端到底是谁在当家。只一点……”她收敛了笑意,凝重地嘱咐:“做的干净利落些,这文旌是个顶精明的人,不要反给他留下把柄。”
萧寺颔首应是。
……
文旌从祈康殿出来径直就出了宫。
他心中十分肯定,对于十三年前的旧案,父汗和殷如眉的死,义父和兄长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怎么试探,他们就是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透漏。
文旌出了宫门,站在马车前微微仰头,看着那巍峨的宫墙,心道:魏太后……母亲,你……会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吗?
这一路他都是心事重重,江怜和扶风他们都会看他脸色,不去叨扰他。
马车平缓而行,走到喧闹街市里,隔着一道车幔,传进喧沸叫喊声。
倏然,马车猛地一刹,骤然停住。
文旌稳住几欲向前倾的身体,掀开车幔,隐有不快:“怎么回事?”
扶风凑过来,向前张望着,道:“那应该是姜国公家的马车……”
“文丞相,听闻我父亲几次三番想与你结亲,都被你回绝了,你可是担心我相貌丑陋,配不上你?今儿可巧咱们当街遇上了,你出来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配得上你。”
对面传过来女子清脆爽利的嗓音,如银铃般沥沥作响,冲破了周围的喧嚣,十分显耳地落在街心,成功地招来了一群人观望,冲着这两辆当街对上的马车指指点点。
文旌眉宇微皱,透出些不耐烦,挑着车幔冲扶风道:“绕道。”
扶风不甘地点了点头,脸上颇有些好戏无法上演的遗憾,无奈摁着腰间佩剑指挥马夫和护卫:“丞相有令,绕道。”
可对方既然是个敢当街阻拦丞相车驾的女中豪杰,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千辛万苦拦下的人跑了,文旌的马车刚转了头,只听一声哀戚戚的嘶鸣,连带着后面车驾都向上倾斜,几乎要翻倒。
文旌两臂展开抵住车壁,暗中蓄力,才堪堪把马车稳住。
外面嬉笑指点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那朵娇花般的纤细身影就在文旌车前,与他隔着一道纤薄的车幔,全然不在乎周围人的指点,只吟吟笑道:“听闻丞相于千军阵前都能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如今,却还怕见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吗?”
文旌心底的不快如怒浪翻滚到了顶峰,自然不会受她的激将法,只安稳坐在马车里,冷声道:“姜国公若是知道他的千金如此任性妄为,只怕是要气晕过去了。”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父亲,外面女子倒是难得的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但只是须臾,立马娇声道:“父亲若是要罚我,姬影甘愿领罚,只是今日就算要冒受家规责罚的风险,姬影也要见丞相一面。”
周围人议论纷纷,多是说这女子磊落大方,反观丞相大人倒扭扭捏捏,相较之下竟毫无风度。
扶风是个急性子,眼见舆论对文旌不利,忙劝道:“大人,你就掀开帘子看人家一眼,姬大小姐挡住了马车,咱们也走不了啊。”
文旌内心愈加烦躁,手覆上车幔,刚掀开一角,却见街边拥挤的人群之外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心神仔细看出去,却见果然是任遥。
她裹着一身银白似雪的狐毛大氅,手里提着一串用麻绳绑好的油纸方包,身后跟着冷香,主仆二人站在人群之外的街边,微微抻了头,朝他这边看。
文旌很想仔细看清楚,这个时候,任遥的脸上是何种表情,可奈何她站得太远,犹如疏淡的墨迹勾勒出的一道虚影,眉眼神情皆是模糊的。
纵然是模糊的,可他知道,站在那里的就是任遥。
不管他们的中间隔了多少年离别,多少道俗世藩篱,这世上唯有一个阿遥,曾叩开他的心扉,深植其间,难以剖出。
若是这样,那么于他而言,除了阿遥,旁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凝着她望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心底的那点烦躁已于无声中消散,心不自觉平静沉定了下来。
他松开了车幔,刚刚掀动起来的帘子又软软的荡了回去。
声音平缓无波:“姬姑娘,你就算有倾城之貌,也与本相无关。”
娇声微冷:“为何?”
“因本相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卿不娶。”
第28章 私奔
此言一落,天地皆静。
外面寂然了片刻,姬影道:“我不信,若是有,长安早就传开了,父亲也不可能不知道!”
文旌歪了头,隔着一道车幔看向她,神情浅淡:“我为何要骗你?”
姬影一噎,无话可说了。
是呀,他堂堂丞相,就算看不上她,随意敷衍过去就是,何苦要拿自己的姻缘来作伪?
她站在街心,仰头看着那垂幔上映出的疏影,只觉一腔大无畏的热情骤然受挫,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里面的文旌脸色也不好看,因他将车幔掀起一角,再看向街边,发觉任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那幡巾摇曳的糕饼铺子前已是空空荡荡。
他将车幔甩了回去:“回府。”
扶风亲自来牵缰绳,含着几分同情小心翼翼地绕开挡在前面的姬影,将马车牵引着走出了拥堵的人群间。
文旌满怀心事地回了府,正要向曾曦打听打听任遥回来了没有,却见金明池神色慌张地跑到前院来找他。
“大人,不好了,舒城在荒村遇刺,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文旌心里一咯噔,问:“何人指使?”他略微停顿,轻声猜测:“魏太后?”
金明池道:“不好说……派去保护他的千牛卫回禀,刺杀他的人称自己是铁勒可汗哥舒耶奇的旧部,杀舒城是替蒙冤的哥舒耶奇报仇。”
“不过也有可能是魏太后的人,假借了哥舒耶奇的名号来掩人耳目……”
文旌摇头:“不会是她的人。”他见金明池面露惑色,耐心地解释道:“方才她还要我劝义父放弃对当年旧案的追查,殷如眉也好,哥舒耶奇也罢,都是她不愿意提起的人。若是她派人去杀舒城灭口,那悄悄地杀了就是,何苦要把哥舒耶奇的名号祭出来,这不等于告诉旁人,舒城与当年的铁勒旧案脱不了干系吗?”
金明池恍然,可随即便陷入更深的迷惑里:“不是魏太后……那是谁?”他灵机闪过,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魏太后,除了大人,还有第三方势力对当年的旧案感兴趣,且……势力不小。”
能打退押送钦犯的官差和文旌派去随行保护的千牛卫,势力自然不容小觑。
而且这些人隐在暗处,却又好像对案情的走向和脉络格外清楚,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冒出来,把本已几乎风平浪静的水面再度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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