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王氏请顾嬷嬷说上几句。
顾嬷嬷说道:“简家书香门第,姑娘们的规矩都不差,但也仅仅是‘不差’而已,离一个‘好’字相去甚远。就像六姑娘,行礼时目光不专注,眼珠子四处乱转;五姑娘当着老身的面不留情面地斥责六姑娘‘净胡说’,毫无长姐风范。三姑娘,你诘问两位长辈,老身问你,你的孝道哪儿去了?”
简淡笑了笑,正要说话,就见崔氏急忙忙地开了口:“顾嬷嬷,三姑娘刚回府,在规矩上确实比其他侄女稍差一些,烦请嬷嬷严格要求,妾身不胜感激。”
顾嬷嬷道:“只要二太太不心疼就行,三个月后,老身定让这位三姑娘改头换面,气韵更加高华,行止进退有度。”
言罢,她朝王氏福了一礼——她两手握拳,右手放在左手上,位于右侧腹部,与此同时,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又起,姿态优雅,态度恭谨却不卑微,一切恰到好处。
“如此,就拜托顾嬷嬷了。”王氏稍稍避开,又还了半礼——她是五品宜人,顾妈妈是正六品女官,虽矮她一级,却来自宫里。
顾嬷嬷道:“大太太客气了。”
送走几位太太,她让身边的小宫女搬来一张椅子,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坐下了。
简淡有些纳闷,这位从宫里而来,怎可能是瘸子呢?
不但简淡奇怪,简悠也很诧异。
简然年龄尚小,城府浅,直接问了出来,“顾嬷嬷,你的腿受伤了吗?”
顾嬷嬷板着脸不说话,视线在简淡三人脸上逡巡。
那宫女解释道:“从宫里来的路上忽然惊了马,嬷嬷磕到腿了。”
简淡挑了挑眉,垂下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幸灾乐祸。
顾嬷嬷问道:“三姑娘读过书吗?”
“认识几个字。”简淡道。
顾嬷嬷颔首,“那你应该明白非礼勿视的意思吧。”
简淡行礼,道:“回嬷嬷的话,小淡是学了几个字,却还没包括‘非礼勿视’,请嬷嬷明示。”
简悠看了简淡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
顾嬷嬷一怔,耷拉的嘴角不自觉地又往下扯了扯,却没有动怒,看了小宫女一眼。
小宫女便道:“三姑娘,非礼勿视的意思是,不合乎礼教的东西不能看,比如,嬷嬷的腿受伤了,你盯着嬷嬷的腿看就是不礼貌的。”
哦……
简淡明白了,这位嬷嬷是专门弄来修理她的。
不然凭什么姐仨都看了,却只说她一个呢?
她故作腼腆地笑了笑,说道:“有句话叫不知者……什么来着,蔡姑姑上午刚讲过,这会儿我就忘记了。”她求救似的看向简然。
简然得意地接道:“不知者不罪,三姐姐。”
顾嬷嬷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起来,窄窄的申字脸,高高的颧骨,搭配着深深的眉间纹和法令纹,使得她从骨子里散发着阴寒和冷酷。
她说:“错就是错,三姑娘不要找借口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简淡哂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嬷嬷给的罪名小淡是肯定不会认的。但小淡敬重嬷嬷的身份,如果嬷嬷一定要打,打便是了,多余的话不必讲。”
她伸出左手,乜着眼看向小宫女,“来吧,打轻一点,再过几天我要去庆王府给大外甥庆祝满月,到时候伸不出手来像什么样子?传将出去,于顾嬷嬷的名声也不大好吧。”
庆王府的满月宴在六天后,这是简淡回归京城后的第一次重大活动,有简老太爷坐镇简家,崔氏不让她列席的可能性不大。
顾嬷嬷被简淡噎了个半死,但她老于人情世故,不会不明白简淡的威胁,只得给小宫女使了个眼色,道:“打,十下,一下不许少。”
简淡皮肤白嫩,双节棍打过的地方已然青紫交加。
小宫女吓了一跳,高高举起的戒尺竟一时间无法落下。
“打吧。”简淡晃了晃手,笑嘻嘻地盯着小宫女。
小宫女被她看得发毛,只好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动作也更加轻了。
十下打完,简淡一边揉一边对小宫女说道:“多谢小姐姐手下留情。”
顾嬷嬷连连冷笑道:“三姑娘得了便宜就不要卖乖了吧,庆王府也不是总摆满月酒的。好了,闲言少叙,第一天,咱们从万福礼开始学。学不好晚上不许吃饭,什么时候练会什么时候休息。”
简悠简然对视一眼,脸上一同露出少许凄惶之色。
简淡回头看了一眼蓝釉,道:“你去大少爷那里候着,他一回来,就叫他来锦绣阁。”
蓝釉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小宫女反应慢了一拍,再想去抓,人已经出去了。
顾嬷嬷的小伎俩被再次揭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白着脸,用力一拍扶手,指尖砸在边缘上,疼得嘴角直抽抽。
她心道,好啊,你要是乖一点儿,我还能放你一马,你若逆着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24章
万福礼不难。
可一旦有人吹毛求疵,就不那么简单了。
简淡在亲王府做了三年寡妇,基本礼仪并不比顾嬷嬷差多少。
但谁让这个时代没有大镜子呢。婢女们被赶了出去,只要顾嬷嬷说不好,那就是不好的,想反驳都不成。
为了不被耍弄,简淡必须叫一个有力的旁观者来。
如此,顾嬷嬷才不敢耍花样。
“三姑娘,往下蹲一些,保持住!”
“五姑娘别晃,坚持一下。”
“六姑娘年纪小,做得还不错。”
“三姑娘,老身说过,往下蹲一些,你如此懈怠,老身要用戒尺了。”
简淡心头火起,再往下就是蹲马步了,这贱妇存心的。
她想撂挑子不干,但心里很清楚,这样基本上等同于亲手将把柄递到这贱妇手里。
深呼吸,简淡在心里告诉自己:忍耐,就当做蹲马步好了。
五月的京城,下午有些热。
小宫女关了门窗,屋里一丝风没有。
姐妹仨练得满头大汗。
“五姑娘可以休息了。”
“六姑娘也是。”
“三姑娘做得不好,往下蹲。”顾嬷嬷拎着戒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简淡直视她,站起来,居高临下……
顾嬷嬷感觉权威受到了挑衅,怒道:“三……”
简淡微微一笑,慢慢往下蹲,“嬷嬷别急,找找感觉而已。”她扭头看向简悠简然,“五妹妹六妹妹帮三姐看看,到底蹲到什么程度最合适。”
“这就很好了吧,再蹲就像出恭了,顾嬷嬷说是不是?”简悠虽不喜欢简淡,但此刻的她更讨厌顾嬷嬷。
顾嬷嬷用鼻子哼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老身以为,五姑娘的措辞极为不雅。既然你们姐妹不累,那就再多做几遍。”
“行吧,顾嬷嬷你高兴就好,本姑娘不学了。”简悠把茶杯往桌子上一磕,起身就要出门。
顾嬷嬷道:“五姑娘的脾气怕是不太好,这样的评鉴若在京里传开了,啧啧……”
简悠脚下一顿,怔在原地。
简淡眯了眯眼,笑道:“原来顾嬷嬷还喜欢传闲话,只怕大伯母找你来,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呢。”
顾嬷嬷冷哼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几位姑娘还是好自为之吧。”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简悠,“五姑娘,真的不学了吗?”
名声是贵女们的软肋。
她们是首辅的孙女,岂能栽这样的跟头?
简悠瞪了简淡一眼,愤愤不平地在她身边蹲了下去,嘟囔道:“都怪你。”
简淡笑了笑,说道:“按照长辈们的想法,你该感激我才是。”
她的声音太轻,简悠没大听清楚,有那老虔婆盯着,只能悻悻然闭了嘴。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小宫女打开门。
来人说道:“我们三老爷从南方回来了,三太太说,如果五姑娘六姑娘学完了,就请她们去一趟松香院。”
顾嬷嬷脸上有了片刻的凝滞,说道:“既是如此,五姑娘六姑娘先回。三姑娘差些火候,再练一练。”
“谢谢顾嬷嬷!”简然匆匆一礼,倒腾着小短腿,乳燕归巢一般地飞了出去。
简悠站直了,得意地对上简淡的视线,“三姐姐辛苦,我和六妹先走一步了。”
简淡正要说话,就见门口处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因为逆光,她看不清面孔,但从身形上看应该是简思越到了。
简思越进了门,朝顾嬷嬷拱手一礼,说道:“顾嬷嬷辛苦,小生简思越。几位妹妹顽劣,小生同顾嬷嬷一起监督,务必让她们又快又好地学会万福礼。”
顾嬷嬷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真没想到,这位简家的嫡长子不但来了内宅,而且还理直气壮地干预她对几个姑娘的教导,甚至不给她与之周旋的机会,直接说明了来意。
她能拒绝吗?一旦拒绝,这位年仅十六的小秀才会不会立刻察觉到她对简淡的恶意?
顾嬷嬷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恰到好处地颔了颔首,“简大公子宁可牺牲自己的读书时间,也要来监督妹妹们的万福礼,当真是兄妹情深。既如此,咱们就一起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