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峥忽然说:“那么我爹呢,我这段时间眼睛看不见,以往,他每天都要看看我,和我说说话的,现在,都好几天我也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周牧禹闭闭眼睛,有些痛苦,也有些无奈。
又硬着头皮,继续扯谎:“哦,前儿不是老太医来瞧了过吗?说老爷子这几天状况不太好,需要躺床上休息养病,然后吩咐不准到处走!”
“哦!这样啊!……那我得赶紧去看看!”顾峥急了。
如此,一个大谎言,必得又扯上无数个小谎言去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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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您还是请喝点参茶吧?您瞧瞧您,黑眼圈都出来了!”
萱草倒是对这个男人同情起来,她给周牧禹沏杯参茶,看着他眼窝发青,一副疲惫之相。“说起,咱们老爷的丧事,这次也多亏了王爷,您可不能累倒了呀,小姐正病着,您还得照顾她,还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忙活……”
周牧禹疲惫地揉起鼻梁骨,“你说,我这件事做得对吗?”竟一边喝茶,一边问起丫鬟来。
萱草叹了口气:“小姐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生一场气的,这是避免不了的,可是,这也是王爷您和小姐必须面临的坎儿啊,您这也是为她好不是么?可老爷……”
“哎,奴婢就是觉得,真是老天爷太会捉弄人了!也太会选时机!”
周牧禹点点头:“她的眼睛,不能瞎,是吗?”
“你家老爷倘若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自家的宝贝闺女儿,因他的逝去,哭得眼睛失明对不对?”
萱草再次摇头轻叹了一息:“是。”
※※※
王府另一边,徐茜梅在厢房里踱来踱去,冷笑:“说起来这事也是有够荒唐可笑的,我舅舅死了,我看着都心堵得难受,他们偏偏瞒着她,不让知道,你说,这还像话吗?”
徐茜梅两手互相挽着,翻着白眼一副简直活见鬼的表情。
他夫婿程文斌正换袍子,一愣,道:“你表姐现在是不能哭的,否则,眼睛要瞎!这依我看,反正,这舅舅也是日子不长了,迟早要走那么一天,早哭是哭,晚哭也是哭,现在哭和以后哭没什么区别,假如……现在哭她的眼睛会瞎,倒不如,等眼睛好了再来哭也不迟!”
“呵!”徐茜梅骂道:“你还说起一大通哭经了!何时变得这么有见地了?!……”
这个时候,一阵凉飕飕、阴冷的风,忽然间就吹进了徐茜梅的脑子。
是啊,这个时候,她那表姐哭,眼会瞎……
背皮一个激灵,恍恍惚惚,又是多年前,她抖着手,咬着唇,苍白着面孔,把一封又一封的信,紧紧捏在手上。
※※※
“表姐!”
这天,顾峥正蒙着白纱布,在厢房里喝药。
徐茜梅抚抚头上金光闪闪发钗,坐下来,挨着顾峥亲亲热热笑道:“最近,你感觉怎么样了?”
顾峥一怔,“什么怎么样?”
“眼睛啊!”徐茜梅说:“眼睛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顾峥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青花瓷药碗递给早已伸手接来的丫鬟素心,另一个宫女拿出帕子给她擦嘴。
顾峥道:“我问你一个事儿啊,表妹?”
“什么事?”徐茜梅道。
“假如,我眼真的瞎了,你会不会觉得很高兴,嗯?”
徐茜梅大吃一惊,正想要说什么,这时,周牧禹负手进来。“你也在这儿?”
他淡淡看徐茜梅一眼,便再无旁人,撩衫只坐在顾峥身侧,“我刚问了老太医,他说,可能,再二十来天,你就不用蒙纱布了!眼睛就会彻底康复了!”
“意思是,就能看得见了?”顾峥笑,很高兴,也很激动兴奋。
周牧禹朝她点点头,伸手,又抚抚她额角边的微有些乱发丝。又问她这样那样,问好些话。
两个人便亲亲热热,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所有人都成了空气。
徐茜梅忽然就觉得很没有意思起来,她瘪瘪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粉色丝帕,但是,心还是放不下、气不恁,“表姐啊,我想舅——”
周牧禹一愣。
她那个“舅”还未出口,周牧禹立即抬首。
徐茜梅迎上男人目光。
其实,男人还真没有听出她的那“舅”字,只是忽然想起什么,对她道:“徐表妹,这几日,你也辛苦了,日后,我这个做表姐夫的,定会好好报答感谢你!”
男人的目光,甚至是很温和的,宽厚的。语气也充满感激。
徐茜梅嘴角立即颤抖起来。这样的温和、这样的感激,仿佛比直接质问怀疑、还让她冷而恐怖。
假如……
她在想:假如,若是眼前男人知道、并查清了,她表姐眼瞎了,是她故意走了风声,那么后果……
对了,还有那一封封家信。
她脸白如蜡:“啊,没什么,没什么的……”
她懂男人口里的那句感谢是什么意思。赶紧找了个借口,吓得颇为心惊胆颤出去了。
前些日,徐茜梅就无意间就听说过,有个小太监,也是差点走漏风声,差点害顾峥真的眼瞎,最后,他的下场……
徐茜梅越走,越跌跌撞撞,惊慌不已。
顾峥在里屋里,淡淡地站起身,冷冷问:“王爷,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这好表妹,她这次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会让你亲自感谢她?”
周牧禹俊面一抖。
※※※
绿暗红稀,暮云楼阁,点点杨花入砚池,天气慢慢进入初夏。
顾峥最后真如那太医所说,二十多天后,基本痊愈康复、眼睛没什么大问题了。久违的阳光一点点照进瞳仁,当然,开始时候久浸黑暗,顾峥还无法适应太过明亮的光。纱布被取下来、顾峥试着轻轻打卷翘眼睫毛那一刻,围着她身侧的人都很兴奋。
周牧禹问:“娇娇,能看得见吗?这是几?”他伸出五指在她面前轻晃。
顾峥;“好像……是五?”
尽管光线还是有些模糊,但却在慢慢地变得亮起来。
周牧禹笑了:“好了!看来是真没大问题了!”
她的婆婆周氏也笑:“媳妇,没事了!你的眼睛,果然没事了!”
萱草以及徐茜梅等也都站在一旁。徐茜梅道:“是啊,表姐,你的眼睛真没事了!”
……可接下来,另一桩事情就要闹大发了!徐茜梅一挑眉,抿嘴儿,想看好戏。
顾峥果然一会儿就问:“咦?我爹呢?怎么都不见我爹?”
一屋子全都沉默,你看我,我看你。
顾峥又问:“我爹呢?今天我拆纱布,他都不来?”真是太奇怪了!
忽而又想起:是了,周牧禹说他身体不好,要常常卧床,便也没怎么放在心。这么些日子,他也没怎么来看她、和她说话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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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天气阴云密布的下午,顾峥试着去找绣花针来穿,她想看看眼睛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周牧禹心事重重,在旁边一小几上坐着喝茶,一边教女儿苗苗下围棋。
萱草给周牧禹杯子添完茶,又走到顾峥跟前拿着件披风笑说:“来,小姐,您还是披件衣服,这眼睛才刚刚好,你就不要去弄什么针和线的了!”
顾峥便笑着说道:“闲着也是无事儿,不是么?”
她叹口气:“我想给我爹亲手绣一个枕头,里面装些决明子、菊花之类的,我失明了,其实何尝不知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
便摇摇头,继续找起针线篮子来。
萱草表情艰难地看看周牧禹。
周牧禹终是一摆手:“你带着小郡主先下去,我来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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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正三十二年冬,一场大战乱爆发,那时,这对夫妻之间,想是终于体悟到人生苦短,终究聚少离多。什么闹呀,吵呀,气呀,恨呀的……统统都成浮云。两人也算劫后逢生,经历了太多生离和死别,也亲手埋葬了关承宣。“——娇娇。”站在平安侯府关世子的荒草墓前,男人恳求女人,手紧握着她的手:“你以后,别动不动就把和离挂嘴上,这夫妻之间谁有不吵的呢?谁都有误会别扭生分,你能不保证牙齿不碰到舌头吗,嗯?”
顾峥惭愧至极,眼泪纷纷落落滚满一脸。是啊,一切都是浮云,她和这死男人,估计还有一辈子得吵。不能轻易说和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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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峥:“你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我爹?早已经去世了?不再人世了?还是你亲手埋葬的?”
周牧禹:“是!娇娇,所以你要节哀顺变,如果我当时就告诉你真相,你定会大哭一场的,那样子,我不敢保证你的眼睛……”
“周牧禹?!!!”
“周牧禹!!!!”
“周牧禹!!!!”
那几乎集聚了顾峥一身生平中所有的折磨和恨。
开始时,她很安静,只觉得这个男人疯了,在胡说八道,在诅咒她父亲,渐渐地,在男人一点点、平静毫无一丝漏洞陈述中,她闭着眼睛,终于接受事实。
顾峥那天晚上不知哭晕死过几回,筋骨缝都哭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哭紧。她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折磨和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