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臣淡淡道:“事情都处理完了?”
那人起身,将一叠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上。
“这里就是冯颖的账簿,上面详细记录了他与京官的种种关系,请大人过目。”
接过账簿,他随手翻开,没多大动作,只保持着匀速翻页,半晌,将账本合上,道:“假的,再找。”
方赐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卑职将他府中搜遍了,只得这样一本账簿,事后也仔细核对,找不出半点纰漏…”
“狡兔三窟,能让你轻易寻着,他就不会猖狂到今日了。”他手背无肉,握拳时,青筋分明,显出几分狰狞之感。谢云臣眉心紧锁,神色沉重地说,“区区一个知府,能让自己的大舅爷插手边防军备的买卖,若无武官相助,绝无可能。”
他抬起头,眼里蹿起一道火苗。
“你再好好看看这账本,里头可有记录他和高位武官的往来?全是些虾兵蟹将!”
蓝袍郎君不相信,打开来看,竟真的找不出与武官来往过密的证据,顶多只是和五品的兰翎侍卫相交,再找不出更高品级的信息。
他惶恐地说:“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狡猾,竟将卑职骗了过去。”
方赐月向来自诩聪明盖世,却在一个奸臣手里栽了跟头,心里觉得很是不悦。
谢云臣缓了声音,对他说:“千万不可低估这些老狐狸。他们为了一己私利,能够做出很多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性本恶,当逐利变成天性,他们往往能爆发常人难以想象的潜力,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就算绞尽脑汁也未必能一一识破。
“可…”方赐月拧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卑职让几个精通珠算的人检查一遍,他们都没找出问题,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哂笑一声,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参半,你还能看得清吗?”
把不重要的摆在明面上,而那些最重要的,深藏于底,牢牢守住,不让外人瞧出半点儿端倪。
“藏得这么深,会是谁呢…”方赐月喃喃低语。
谢云臣目光幽幽,指腹摸索着账簿光滑的封皮,语气平静:“有此实力的武将不多,只要耐得住性子,迟早叫狐狸露出尾巴。”
*
饮了碗热乎乎的参汤,寒气稍稍褪去,身子暖了不少。
让宫女撤了膳,徐碧琛休息会儿,起来换身衣裳,向长乐宫去。
外面天寒地冻,呵气成霜,只是初雪迟迟没来。裹着披风,出门便上了步辇。平日她不爱坐这个,只是今日太冷,走在路上脚心冻得发麻,血液不流通的滋味,实在难以招架。
到长乐宫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进门,正看到太后抱着长乐公主在玩儿拨浪鼓。太后瞥见她,露出个和善的笑,道:“外头冷,还以为你晚些才能到。”
拨浪鼓甩来甩去,发出‘咚咚’的响声,长乐公主咯咯笑,模样很天真可爱。
徐碧琛眼睛弯了弯,走到太后旁边的位置坐下。见长乐坐在太后腿上,她翘着腿摇晃,裤管往上溜了溜,露出粉嘟嘟的脚踝。琛妃怕她着凉,替她把裤管拉下来,盖住肌肤。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色彩,觉得这个琛妃年纪虽小,做事却相当周到,并不毛躁。而且对长乐也还过得去,不至于面带恶意。
她家世优渥,祖上都是有功勋的,如今也有很多亲人在朝做官,论门第教养,便是放在淑女扎堆的盛京,也算得上是头号人物。季珑心悦她倒是很有眼光,现在她还小,担不起重任,但皇后已经失势,过几年她要是能给皇帝生个孩子……这后位给她又何妨?
太后平时不理后宫事务,但大致情况还是晓得的。琛妃受宠不假,人却很谦逊,从不主动挑事,对待曾经陷害她的人,也存有一线慈悲。之前不是听说有个什么丫鬟诬陷她吗?事情过后,她还是惜着主仆之情,出面给这丫鬟寻了门好亲事,将她风光嫁了出去。
这样宅心仁厚,已经非常难得了。
在宫里头,完全不使手段是不可能的,压根活不下去。所以在受到攻击后,出手反击,也是情理之中。
前面她因着徐碧琛将贤妃害出宫去,曾经不满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后面皇帝的开解,太后心里头那口闷气也逐渐泄了。毕竟是自己儿子真心喜欢的女人,她看琛妃呐,是越看越欢喜,早就不是以前的心态了。
“琛儿,宫里的事你可还能行?”
冬至节将至,事情里里外外一大堆,确实将徐碧琛弄得焦头烂额,但幸好她已经磨出了经验,比之前办寿宴时轻松很多。
少女年岁渐长,原来鼓鼓的脸庞已经消瘦下去,轮廓愈发清晰。她眼梢微微往上扬去,圆溜溜的眼儿,掺着几分果子酒的甜味和玉雕春的风韵,一颦一笑,都如春光乍现,积雪消融。
她抿唇笑笑,道:“妾自个儿没什么本事,幸而宫中有许多经验老到的女官,有她们在,万事都好办。”
人之智慧有尽,不可能事事亲为、面面俱到,上位者,当使驭下之术,牢握刑、德两柄,恩威并重,让有才能的人各得其所。
身边多得是能用的资源,她是傻了才不去用。
真像虞贞那样凡事都亲力亲为,岂不是早生华发,自寻苦恼?
太后欣慰地说:“哀家还怕你这孩子轴脾气,非要自个儿钻牛角尖,看你晓得用人,我这心就踏实了。”
服从者与指挥者有着截然不同的视野和立场,若处在服从者的位置,那自然是服从安排为主,只顾着专心完成任务即可。然而,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指挥者,用人的能力比自身能力还要关键。上位者可以没有才能,但一定要善于用人,尽可能将手头有限的资源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昔日三国争霸,那曹霸主便是选贤举能、礼贤下士的经典例子,正是凭借着诸多谋士献策,他才能在乱世中崭露头角,创下一番伟业。
由此可知,有用人意识、用人眼光,是多么的重要。
她早知道琛妃聪颖,但没想到她这么小就已经有了如此眼界。看来徐家是个会养孩子的,当赏。
长乐刚满两岁没多久,正是爱动的年纪。在祖母身上坐不住,没多久便嚷着要下去。
太后对她百般宠爱,几乎是任她予取予求。抱着小姑娘下地,长乐直奔向乳母,让她带着出去看梅花。
“让你见笑了,长乐有些顽皮。”太后嘴上埋汰公主,实际上,眉开眼笑,喜欢得不得了。
徐碧琛看得出她的宠爱,当然不可能随她一起批评公主,人都是护短的,她自己能埋汰长乐,别人却不能。旁人只能将她往死里夸,太后才舒坦呢。
她只笑着说:“公主活泼机灵,说明被照顾得很好,妾就喜欢这样灵动的娃娃。整天闷在屋里,恐怕母后又要着急了。”
太后很是赞同:“不错!薛太妃那个侄孙成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既不爱说话,也不爱动弹,就捧着本小人书看来看去,要我说,还不如我们长乐惹人疼。”
“都是您和宁妃姐姐照顾得好。”她甜甜地说。
“静宁对长乐的确上心,哀家平日专心礼佛,对她管得很少。”太后叹了声,因自己对静媺的忽略而感到深深歉疚。
琛妃也叹气,作出羞愧的表情,抬手假装擦泪,嘴里说着:“母后对长乐都叫管得少,妾身恐怕只能把脸挡着,没脸说话了。”
她那滑稽的样子将太后逗得连连发笑,太后嗔道:“嘴贫,孩子养在宁妃宫里,你要真是天天上门,人家指不定还以为你有什么歹意呢。”
徐碧琛眨眼,娇俏地说:“那母后也不能自怨自艾,既是心疼长乐,便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能给她撑腰呀。”
“知道你孝顺,前些天又送些药材来哀家宫里,同你说了多少次,太医院都有,别费心了。”想到前几天那成箱的药材,太后心头一暖,嘴上还是念叨着,怕她破费。
她皱起鼻子,嫌弃道:“太医院那些灵芝妾都看过,是几个月前的了,一点都不新鲜。正好妾的叔父给我送了些刚挖出来的药材,妾就给您送来了。”
宫女端了茶汤上来,二人边吃茶边聊天,聊得很愉快。
外头小娃娃困觉,哭闹不休,太后心头一紧,不好意思地说:“要不今日你先回去,哀家要给长乐哄哄瞌睡。”
公主养得娇,必须得人抱在怀里才睡得着,完全离不得人。
徐碧琛知趣,都不用她赶,自己乖乖告了别,又出去原路返回披花宫。
在步辇上,她迎着风打了个呵欠,双眼惺忪,眯着眼打盹。
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开口,冲身边的彤云说:“桃月在宫里吗?”
彤云抬头望向她,道:“应是去尚仪局找女官去了。”
“你在门口等着,待她回来,让她来见本宫。”
作者有话要说: 赶论文中,错过了更新 痛苦QAQ
第55章 长乐
桃月回来时,手里揣着一叠图样,彤云守在门口,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将掌心搓热,呵出一口寒气。
“这么冷的天,你在外头作什么?”桃月也看到了她,加快步子朝她走来,一边疑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