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为独座,形似圈椅加了四轮,顶上、背后有锦蓬遮雨避风。虽需有一人在后推着走,但行动起来总归比坐轿要灵便,也免了叶冉拄拐辛苦。
“往后朱雀、瑶光为你近随。”李恪昭挥挥手,两人应诺,便上前扶了叶冉。
叶冉眼眶微润,执礼轻哑道谢:“多谢公子。多谢无咎大人。”
在旁默不作声的岁行云蹙眉,再次好奇打量谜一般的无咎。
与上次在遂锦城外一样,他还是素锦武袍,半面鎏金面具遮住上半脸,眼神柔润,笑如和煦春风。
后世之人时常称呼官员为“大人”,当世却只会称无官无职的贵胄嫡亲子孙为“大人”。
譬如齐文周就被称做“大人”,因他是从前蔡国相齐林之孙。
岁行云清楚记得,上次在遂锦郊外埋葬十四名同伴那日,无咎曾亲口对她说,他是“宜阳君公仲廉的外甥”。
既是外甥,在当世便不算嫡亲,叶冉为何称他“大人”呢?
“不必谢我,我只是帮着跑跑腿罢了,无足挂齿,”无咎摆摆手,温和笑道,“进城吧,天色不早,你们还得安顿行李。”
缙王先行派人快马加急到屏城,通传了李恪昭即将前来接手军政事务的消息,当地官员、乡绅已合力为他备好官邸。
入府后,李恪昭在前头与官员、乡绅们相互见礼寒暄,岁行云等人则去后院安顿,分派众人住处。
初来乍到,众人的一应职责尚未正式分明,自仍随李恪昭暂居此处。
这宅邸比不上遂锦的六公子府那般大,大家需比先前住得挤些,如此又要协商怎么个挤法。
岁行云素来懒怠这种琐碎家事,便由叶冉、飞星去发愁,自己则与司金枝、连城、明秀等人一道帮着搬行李。
装书简的箱子足有六车之多,将他们累得够呛,于是无咎也带人来帮手。
他与岁行云寒暄两句,两人便协力抬了一个箱子。
岁行云边走边随口闲话:“诶,对了,往后你是不是也同叶大哥一样,随公子在屏城为官?”
李恪昭已决定在此试行军府制,之后叶冉会随他领官职在此地主理军府事务,虽不必亲自上线,却举足轻重,大有可为。
“不,我还同以往没两样,帮小六与舅父跑跑腿,无事就带船队天南海北行商,”无咎笑着摇摇头,“我不能为官的。”
“为何?你好端端……”岁行云突兀噤声。
他戴面具,许是面容有所损伤?或者有什么旁的隐情。大约这就是不能为官的缘故?
岁行云心中思忖着,去并不欲去触碰别人痛处,便将话咽下。
除李恪昭那足足六车的书简外,大家的行李都不算多,忙活一个半时辰就安顿好了。
无咎见没旁事,便对众人道:“我十日前才接到你们要来的消息,来不及细打点,近几日这府中暂无太多人手可供使唤,诸位只能先凑活自便。待我明日回宜阳设法,从舅父那头要些人来就好了。”
司金枝忙道:“无咎大人,瞧您这话说的。外人不知,您还能不知?我们中多是宜阳君府中奴籍出身,虽到六公子名下后多年不曾做家事,可该会的都会,没忘的。”
司金枝生在宜阳君府中,十来岁才被送给李恪昭随之赴蔡,对无咎显然不陌生。
“从前是何出身不紧要,都过去了,”无咎温和浅笑,“小六既已除了你们的奴籍,又将对你们委以重任,那往后你们都是要建功立业的。小六素来惜才,我可不敢长久怠慢你们,否则他定会对我发火。”
稍顿后,他又叮嘱:“飞星,如今虽有朱雀、瑶光为叶冉近随,可他俩毕竟是五大三粗的男儿,想是不会照顾人。你看看同伴中有谁能辛苦先照应他几日的?”
飞星嘿嘿笑,抬手一指:“明秀!你来吧?”
“是!”明秀抹去额角热汗,毫不迟疑地笑着应下。
坐在四轮小车上的叶冉一拍扶手,额跳青筋:“是什么是?飞星你存心裹乱是吧?瑶光朱雀,给我揍他!往死里揍!”
无咎无奈摇头,温声笑劝:“别闹,都别闹。听我说……”
见他周到又镇定地含笑安抚众人,有条不紊地叮嘱后院细事,岁行云忽然心生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无咎看起来,可真像李恪昭的“贤内助”。
*****
待李恪昭应酬完那堆人,已近日落。
走到中庭花园,见岁行云怔忪抱着个装满新鲜枣子的小竹篓,独自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无精打采地啃着果子出神。
他便调转脚步走过去,顺手夺去她手中那颗啃了一小半的枣。
岁行云回魂,没好气地笑瞪:“我啃过的果子甜些?”
“嗯。”李恪昭将果子叼在口中,挤到她身旁并肩而坐。
“那你等会儿,我将这一篓的果子全啃一遍,你就可尽情享用了。”岁行云斜睨着他,故意道。
“不必。怕你腮帮疼,”李恪昭勾了勾唇,转口道,“我问过了,卫令悦如今住在城北江边。”
岁行云眼中露出喜色,但只片刻又恹恹耷拉了眉眼。
“方才无咎提过,此处在屏城正中。去城北江边需小半个时辰吧?这会儿已快宵禁,不合适出门了,我明日再去。”
她与卫令悦一年半未见,料想双方都有许多话要说,明日去也免来去仓促。
李恪昭点头,淡声道:“我明日事多。让无咎领你,可否?”
岁行云以已婚妇人身份出门倒无大碍,她又有自保之力,倒无需担心。可毕竟人生地不熟的,独自出门势必有诸多不便。
他考虑得很细心,岁行云自己都没想到这点。
可感动归感动,她还是闷闷低着头,从小竹篓里摸了颗枣,反手塞进李恪昭嘴里。
“我想问你个事。”
“嗯?”李恪昭咬着那颗枣扭头看她。
岁行云谨慎地环顾四下,片刻后乜着他,轻揪住他衣襟,咬牙低声道:“你说实话,无咎到底是你表兄,还是……表姐?”
岁行云发誓,她从李恪昭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慌乱与闪躲。
果!然!有!猫!腻!
第54章
李恪昭之所以稍稍慌乱了瞬间, 并非因为无咎真是自己表姐, 而是“宜阳君公仲廉的远房外甥”这身份的确有假。
他半垂眼眸沉吟片刻,还是在岁行云的注视下开了口:“无咎并非女扮男装, 怎会是我表姐?”
并非女扮男装?岁行云诧异地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歪着头觑他:“那他是……”
“他就比我年长不足一炷香, 勉强算兄长吧。”李恪昭似乎对那一炷香耿耿于怀。
岁行云大感意外:“一母同胞?你与他竟是双生子?那他为何……”
“双生子不祥。难道蔡国无这说法吗?”李恪昭不解地瞥她一眼。
岁行云并不太清楚当世蔡国有无这说法,但双生子在后世是件很喜庆的事。
在某些富庶城镇, 若听闻谁家出了一胞双胎甚或一胞三胎的大喜事, 官府甚至会派出低阶官员,与当地德高望重的乡绅一同携重礼前去探望呢。
“我不懂双生子有哪里就不祥了, 分明是好事, 寻常求还求不来呢,”岁行云一时讪讪,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那他……”
她想问为何当年被选中送走的是哥哥,可这话又会显得她仿佛很希望被送走的是李恪昭, 不合适这么说。
李恪昭眼眸始终低垂,沉声缓缓:“他先天抱恙,神官说于国运有损, 君父便指定将他送出宫‘处置’。母后不忍, 命人偷偷将他送到宜阳。十年后还是被发现。”
原来是因为无咎的事, 继后才被幽禁宫中, 最终郁郁早逝。甚至牵连了宜阳君公仲廉, 也使缙王一直待李恪昭不咸不淡。
当年李恪昭主动求去质蔡, 除了要为母亲与舅父解困境,也是想保住无咎这兄长的性命吧。
对于缙王的种种做法,岁行云实在难以理解,却又不能当着李恪昭的面非议他的父亲,只得忿忿脱口:“这破世道,糟心风俗还真多。”
李恪昭垂脸交握双手,对此也只能无奈嗤鼻。
“对不住,我不该胡乱问的,”岁行云又展臂环上李恪昭的肩头,歉意道,“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
李恪昭略抿唇,一径低垂着脸,只以余光偷觑着她,暗暗心虚心虚。
他并没有说假话,只是没将事情说全而已。
有些事,能不提就不提吧。
*****
九月初一清晨,李恪昭携叶冉正式与当地官员会晤,有条不紊开始着手屏城军政事务。
而岁行云也早早穿戴齐整,带好伴手礼,往屏城北面去寻卫令悦叙旧。
不过,无咎却不能随她同去。
“对不住,我得尽快回宜阳。如今大家都住在这府中,接下来你们每个人都有许多事要忙,若无人照应日常琐事,不便之处太多。而且,攻打积玉镇所需之兵,大部分还得仰仗舅父协助招募。”
他满是歉意地对岁行云解释原委。
屏城比宜阳小不了多少,募两万的兵丁倒不至影响本地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