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道:“太医说没有大碍,只是得静养。”
赵王点点头,沉吟了片刻,没去探望赵王妃,先走到正殿回廊前求见郑贵妃。
桃仁进殿通报,郑贵妃冷笑:“他媳妇在那边屋里躺着哭呢!见本宫做什么?本宫不耐烦见他!翅膀还没硬起来就打算先拿本宫当他的垫脚石,也不怕一下摔死!本宫的兄弟傻,由着他糊弄,本宫不傻!告诉他,滚远点!再敢撺掇本宫的娘家兄弟跟着他胡闹,本宫饶不了他!他这些年的脸面都是本宫给他的,不是他自己挣的!”
她故意拔高了嗓音,赵王就站在廊下台阶前,每个字都听得分明。
宫人低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赵王面皮青紫,笑容凝结在嘴角,眸中闪过一抹阴鸷的暗光,忍了半天,居然没有动怒,强笑着对昭德宫的宫人道:“娘娘今天累着了,儿子就不打搅娘娘休息了。儿子日后再来给母妃请安。”
他沉着脸回到偏殿,宫人们迎上前,还没说什么,他突然变脸,一把推开几名宫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王妃的?”
宫人不敢辩驳,噗通几声跪倒在地。
赵王没有理会她们,示意自己的随从:“愣着做什么?送王妃回宫。”
一行人七手八脚抬来轿辇,搀扶着脸色苍白的赵王妃上轿,薛娘娘和其他宫妃跟在一边,送她们出宫。
德王妃和庆王妃不敢走,又不敢留下,面面相觑。
金兰撩开珠帘,对守在门口的宫人道:“让德王妃和庆王妃先回去罢。”
宫人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一眼美人榻上的郑贵妃。
郑贵妃朝天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宫人眼珠一转,答应一声,出去告诉德王妃和庆王妃。
两人小脸煞白,一胖一瘦,紧紧依偎在一起,不敢就走,哆嗦着道:“还没向母妃辞行……”
宫人笑着道:“太子妃殿下吩咐的,让小的送两位王妃出宫。”
听说是金兰让她们离开的,德王妃和庆王妃齐齐松口气,生怕郑贵妃反悔似的,转身就走,吴贤妃血肉模糊的尸首还躺在雪地里,她们一刻也不想多待!
金兰站在暖阁里,目送众人陆续离去。
郑贵妃歪在榻上,拈起一枚软子大石榴,轻轻捏软果皮:“怎么,太子妃心疼那些人了?”
金兰转身,回到内室,坐在美人榻旁边的花梨木鼓凳上,一言不发地端起茶盏吃茶。
郑贵妃嗤笑一声,剥开果壳:“你救了宝哥一条狗命,本宫教你怎么威慑六宫,你难道不感激本宫?摆这副冷脸给谁看呢?”
金兰怎么听怎么觉得郑贵妃的这句救宝哥一条狗命像是在骂人,喝口茶,抬起脸,眉眼弯弯,笑眯眯地道:“不敢对娘娘冷着脸。”
她笑容满面,眼神却不似平时温柔,明明也溢满了甜丝丝的笑意,但就是有些不一样。
郑贵妃放下石榴,脸上浮起几丝怒意:“本宫好心好意替你收拾赵王妃,你还心疼她?”
阁中宫人吓得直抖。
金兰正襟危坐,面上含笑,杏眸中没有一丝惧怕之意,恭敬地道:“娘娘不是为了我,娘娘是为了郑家。”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靠回榻上。
看起来娇滴滴的,胆气倒是壮。
是啊,她是为了郑家。她没有儿女,无牵无挂,唯一的牵念就是郑家那一群靠着她才能享受到荣华富贵的亲人。她可以骄纵跋扈,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只要她一天不死,谁都动摇不了她在嘉平帝心中的地位,可是如果嘉平帝死了呢?如果她死了呢?
树倒猢狲散,她今天的荣宠就是日后别人清算郑家的理由。
嘉平帝再宠爱她也不可能打破祖宗立下的规矩,勋贵分离,外戚只有表面上的风光,等她死了,郑家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以前郑贵妃曾经天真地幻想过,如果可以扶持赵王或者庆王当上太子,即使她死了,郑家依旧可以靠着从龙之功保住现在的安富尊荣,虽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风光,但至少衣食无忧。
后来她发现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
文官早已经认可了朱瑄的储君之位,除非她和郑家人铤而走险发动宫廷政变下手除掉朱瑄,否则她动摇不了朱瑄的地位。
可惜她没那个本事,钱兴和郑茂也没有改朝换代的胆子。钱兴是宦官,知道嘉平帝最忌讳什么,不会轻易触碰嘉平帝的逆鳞。郑茂精明圆滑,阿谀奉承的时候嘴甜似蜜,其实明哲保身。
郑家人呢,那就更靠不住了,一群只知道混吃等死的蠢货。
而且郑贵妃心里很清楚,一旦她野心过大,嘉平帝未必还能继续容忍她。
她可以仗着嘉平帝的宠爱作践朱瑄,打压朱瑄,撺掇嘉平帝废太子,但是朱瑄没有被她击垮,他饱读诗书,温和坚定——不管他私底下如何偏执阴鸷,至少世人眼中的他温文儒雅,礼贤下士,符合文官的一切期望。
当郑贵妃还把朱瑄当成一个不起眼的、任自己欺辱的小皇子的时候,朱瑄已经赢了。
她到底只是一个后妃罢了。
盆中炭火发出窸窸窣窣的爆响,郑贵妃回过神,看一眼金兰。
暖阁热烘烘的,她脱了外面穿的鹤氅,坐在鼓凳上,低头和桃仁说话,狮子犬躺在她脚下,蜷缩成一个圆球,睡得天昏地暗。刚才狮子犬昏睡醒来,知道金兰在屋中,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一瘸一拐爬到她脚下,爪子紧紧勾着她的裙角,嘴里不断发出可怜兮兮的哀鸣,细长的脖颈剃掉长毛之后光秃秃的,丑得触目惊心,它偏偏还不自知,绕着金兰脚下眨动着黑亮的眼珠撒娇,脖子伸得老长。
郑贵妃气得咬牙,这只狗她养了这么多年,小畜生从来没对她撒过娇,怎么见了太子妃就跟看到肉骨肉似的围着她打转?
偏偏金兰不喜欢狗,对狮子犬爱答不理,看它可怜才摸了摸它的脑袋,它高兴得浑身发抖,没脸没皮的贱样!
郑贵妃挪开视线,不想再看那只没心没肺的蠢狗,挥挥手,示意宫人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下意识看向笑容可亲的金兰。
盛怒的贵妃和单纯的太子妃单独待在一起……万一贵妃欺负太子妃该怎么办呀?
桃仁面露犹豫之色。
郑贵妃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
蠢狗是只畜生,她不和畜生计较,她的宫人居然也敢吃里扒外?太子妃给她们吃了迷药不成?
宫人们被郑贵妃的眼神吓得双腿直打颤,一声不敢言语,躬身退了出去。
小满和洪山没走,他们是东宫的内官,郑贵妃命令不了他们。
郑贵妃冷哼:“怕我吃了太子妃?”
小满一动不动。
金兰给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面容一凛,拉着洪山后退出去,不过没有走远,就站在珠帘外面,可以清楚看到整个暖阁。
郑贵妃仔细打量金兰。
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脸如水杏,明眸皓齿,天生一双含笑的眼睛,抬头看人的时候双眸恍如一泓秋水,眸光盈盈,青春正好,年轻貌美……这样的人站在太子朱瑄身边,每个人都夸他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夸他们夫妻琴瑟和谐,夸他们恩爱甜蜜。
朱瑄疼她宠她怜爱她纵容她,为她不纳侧妃,为她顶撞周太后,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太子妃纯善娇柔,合该被太子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就连郑贵妃自己在见过金兰以后,也是这么想的。
郑贵妃曾经因为嫌弃金兰的名字太俗而笑了半个时辰,当她得知金兰是那晚救了自己的姑娘以后,心头闪过第一个念头却是:好一个俊丫头。
幽凉月夜,金兰一身大红鹤氅,风吹衣袂飞扬,立在露台之上,肩披如银月华,肤光胜雪,恍若仙姝。
郑贵妃当时神志昏沉,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心里喃喃道:这人莫不是菩萨跟前的仙女?
暖风轻拂,阁中清供的梅花、蜡梅送出缕缕清香,剥了一半的石榴搁在案几上,晶莹的果粒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
郑贵妃垂眸,轻抚自己苍老的手背。
她和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比其他人更了解太子,阴柔深沉的太子喜欢金兰这种温婉的小姑娘……并不出奇。
鬼蜮里爬出来的人,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一步一步爬到高处,见多了魑魅魍魉,不得不跟着一起沉沦,可有的人却那么傻里傻气,不管身处什么境地,她始终坚定温和。
像无处不在的天光,普照大地,即使腌臜湿臭的阴沟也能分到一点温暖。
沉沦在地底深处、却有幸被光芒笼罩的人免不了想觊觎这一束光明,想独占这一点温暖,想长长久久被她温柔笼罩。
皇太子和太子妃,比翼连枝,郎情妾意,人人歆羡。
她和嘉平帝,却被世人所鄙夷。
郑贵妃低着头,自嘲一笑。
她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确实嫉妒金兰。
她也曾单纯天真,胸无城府,所求的不过是和嘉平帝厮守一生。
有时候她看着金兰,忽然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自己年轻时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