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两个馒头都用纸包着,放在笸箩一侧,预备着晚上吃,若是省一点,连明日的早饭都不消花钱了。
容真真又开始做起活计来,她手上忙个不停,心里也在回想白天上的课,先想算术,再背历史、地理、英文……
有的地方模糊了,她就拿起放在一旁的课本,看两眼,默记两句,嘴里念念有词,若是实在有不懂的地方,就拿笔做个标记。
心里在想,手上在忙,再加上天色也昏暗下来,她一个不注意,手上就被针刺了一下,
“嘶。”容真真猛的缩了一下手,吮掉渗出的血珠。
原来天色已晚,该点灯了,
她抬起头,发现隔壁的秦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的屋子里正亮着灯。
容真真回房,从书包里翻出几本书和一沓旧报纸,敲响了秦慕的门:“这是你先前说要的,看看对不对。”
秦慕在昌隆航运做翻译,因此常需一些文献资料,正巧容真真在图书馆做事,他们又是邻居,因此常拜托她找一些资料。
秦慕接过书和报纸,略翻了翻,眉头微微舒展:“我正需要这个,最近公司要与德国人谈生意,我在德语方面有些生疏,很该多看一看。”
容真真十分钦佩:“你都会那么多门外文啦,还这样下功夫,我真是远不如你。”
秦慕看了看容真真满是针眼的手,他知道,这位女同学年纪虽小,却很有一股韧劲儿,书读得好,不算出奇,可不光书读的好,还能咬牙熬过难关,好好活下去的,那可真是少见,她还比自己小些呢。
她钦佩他,他又何尝不钦佩她呢。
秦慕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没多久就要测验了。”
容真真露出一点忧色,测验之后,就该放假了。
若是在上学期间,她还能在图书馆里做工,每月还能有收入,等放了假,又去哪里找活做呢?
与容真真不同,秦慕有一份翻译的工作,放了假,时间多一些,才好把债还了。
还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就不得不提到秦慕的母亲,秦太太,她在外头欠了许多钱,全要靠秦慕这个儿子来还。
这位秦太太凡事爱讲究个排场,她要住洋楼,穿华服,享美食,听戏打牌也样样不落,家里头境况都那样了,她还学着人家去包戏子,大把大把的银钱丢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不光如此,她还要赌钱,偏她天生手气又不好,输倒输了无数,却没见赢过。
也正因她这么花钱不当数,秦慕才不得不在上学时就去找活干。
他年纪轻,刚出来找工作那会儿,人家怕他办事不妥当,还不肯要,昌隆航运的翻译助理这份工作,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应聘上的,因薪资丰厚,也能勉勉强强填补秦太太造下的窟窿。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他的母亲,既然生了他,他就得养着她。
秦太太在外头欠下的钱,人家也只会来找他这个儿子。
细细论起来,秦慕和容真真都说不好谁比谁难过,容真真呢,虽然日子难,却有个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的娘,潘二娘甚至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肉喂给她呢。
而秦慕,年幼时虽锦衣玉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却有个只顾自己快活的母亲。
然而不管怎么说,从前受过的教育,给秦慕带来了享用不尽的益处,至少也让他有了谋生的本事。
容真真与他做了邻居后,渐渐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同学,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一个烧钱的母亲,她心里既钦佩,又惭愧。
人家已经能养家了,而自己还在吸母亲的血。
可他们又怎么能一样?
她一个寡母带大的女孩子,家境可以说是贫寒,眼界只有那么大,见识只有那么多,年纪又那样小,能读好书,养活自己就已很不易了。
大概是秉着同病相怜的心思,各自心里又对对方有些钦佩,因此他们交际虽不算多,可平日里遇到事,也肯相互搭把手。
就在容真真一心一意复习,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测验时,她突然发现,就在某一天,周秀忽然消失在了课堂上。
刚开始,她还以为周秀只是身体不适,或者家里出了什么状况,才请了几天假,然而,一连好几天,周秀都没再出现。
容真真心里担忧,就去问先生,先生说:“她不来上学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容真真问道,“您知道她在哪儿吗?”
先生摇了摇头。
在先生那儿打听不出消息,容真真又跑去找相熟的女同学。
王婧是真的不知道,但孔芸却明显知道些什么消息。
“孔芸,你知道周秀为什么不来上学吗?”
孔芸为难道:“她的事儿你就别问了,也别去找她。”
容真真再三请求:“还请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孔芸实在被她缠磨不过,只好说道:“你附耳过来。”
容真真将耳朵凑过去,孔芸低声道:“她去了……那种地方。”
“什么?”容真真不解。
“就是那种脏地方……”孔芸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我听我表嫂她们谈天时是这么说的。”
容真真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孔芸撅着嘴,不满道:“我又没骗你,我表嫂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容真真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孔芸在身后冲她喊了一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第41章
容真真远远的望着榴花胡同,立住了脚,明明早已做好了打算,可到了这儿,她还是有些踌躇。
青天白日的,大概出不了什么事儿。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榴花胡同,是男子寻欢作乐的上等去处。这里有一等的清吟小班,与二等的茶室。
三等的叫下处,在隔壁的桥板胡同,至于第四等的,则称为小下处,不过人们一般更愿意叫它为“窑子”。
因为这第四等的去处实在太过污糟,为免败了来往贵客的兴致,四等妓院与前三等不在一处,稍好点的是白房子那一带,更脏烂的,是清河里,或许说得更准确点,在那里生活的,都是一帮畜生,姑娘是畜生,鸨母也是畜生。
容真真为自己鼓了鼓劲儿,小心谨慎的走进了胡同,榴花胡同是妓院里的清贵地儿,清吟小班里的姑娘们大多卖艺不卖身,只是喝茶、清谈、吹拉弹唱……
这里的“客人”也不比别处粗鲁,至少不会见着一个女子便要上手,一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饶是如此,容真真走在胡同里,察觉到周围姑娘和男子惊奇异样的眼神,也觉得颇为不自在。
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
“这小姑娘是谁?怎么跑到咱们这地儿来了?”
“莫不是哪家院子里搞出的新花头?”
“瞧着就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呢。”
……
一个丰腴美貌的姑娘,穿一件高开叉的牡丹旗袍,腰如细柳,乌发如云,腕子上系着条轻飘飘的白绸子丝帕,正揉着腰,咕咕哝哝的骂:“该死的老杀才,一把年纪了,尽使些下作脏臭的手段……”
她是二等茶室的姑娘,茶室,可不像清吟小班那样,是必得留宿客人的,不接客,也行,可税费和份子钱打哪儿来?老鸨子的手段是好领教的么?
入了这地儿,谁也清高不起来。
旁边有姑娘叫道:“娇杏,你领子没拢住哩。”
娇杏将嫩生生的胸脯一掩,横眉骂道:“死妮子,你眼珠子往哪儿瞧?再瞧,给你剜了去!”
那姑娘嗤笑道:“罢了,你那几块肉,还不如猪肉值钱呢。”
眼见得娇杏瞪大了眼,她忙转身往屋里去了,口里道:“我不与你争执,自个儿玩去吧。”
对手自家熄了火,娇杏也觉着没趣儿,倚在门首,百无聊奈的望着街上,见着容真真,她眼睛亮一亮。
“喂,那小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容真真听着声音,转头四望。
“瞎看什么呢,在这边。”娇杏冲她招了招手,“过来说话。”
容真真犹豫不决,她既不敢在这种地方随意搭话,又想着说不定能打听打听周秀的消息。
娇杏不耐烦了:“站着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容真真听了,正要挪脚过去,忽然一只手抓住她胳膊,她唬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用力拍去。
只听得一声脆响,那手松开了。
她抬头去看手的主人,这一看不由惊叫道:“秦慕,你怎么在这儿?”
秦慕面上隐隐带着些生气:“我还想问你呢,你一个女孩子家,往这种地方跑干什么?”
“我……我来找人。”容真真吞吞吐吐道,她看着秦慕发红的手背,有些歉疚,“你的手怎么样了?对不住……我劲儿使得太大了。”
秦慕把手放回背后,“没事,你来找谁?怎么人家一喊,你就要过去,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哧。”一直注视着他俩的娇杏笑了,“小丫头原来是来抓奸?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花样倒是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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