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高兴,连表情都不知道如何做了,虽然是在问季琅,但他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他知道就算小叔再怎么顽劣,也绝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可是相对的,他表现有多激烈,就映衬着叶氏有多安静,姜幸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除了那句话出来之后,她的神色有微微的震惊,之后的表情,却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悲伤。
姜幸有些看不懂,她想不通二嫂为什么是这副神色。
“是真的,月末,他大概会跟着泗泠使团一起入京,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他了。”
季琅说完,就看到季衡宇的神色有些僵硬,他扭头看了叶氏一眼,莫名地皱了皱眉:“为什么是跟着他们使团入京……”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是泗泠贺寿的使团?”
“嗯。”
“小叔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确定那个人就是父亲吗?可是不对啊,如果是父亲,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回来?他莫非是在泗泠……”
“宇儿!”
季衡宇满腹的疑问都被叶氏打断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摄人,一下就把季衡宇镇住:“听你小叔说完。”
狂喜过后的季衡宇已经隐隐发觉这件事有很多说不明白的地方,而且,若真的是喜事,小叔的神色也不会这么郑重,他退后一步,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了起来,卓氏看到,知道他是退缩了。
他在害怕。
季琅没有拖泥带水。
“二哥当年遭遇了风暴,侥幸活了下来,他被泗泠的渔民救下,却忘记了自己是谁,就一直在泗泠生活下来,所以才没有回来。然后……他被泗泠王室看重,带走重用,在那边尚了公主,有一个女儿,现在他想起之前的记忆了,所以趁着泗泠使团入京之际,想回来看看,就出现在了泗泠使团的名单上……”
他一字不停地说着,仿佛怕被打断一样,语速越来越快,而对面的季衡宇从震惊不已到满面怒容,不过一息之间而已,他强忍着胸中怒火,肩膀都在剧烈震颤,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够了!”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季琅的话。
季琅看着他,没有顾忌他的感受,接着道:“陛下的意思是,要你不要闹事,别伤了两国的颜面,情况是这么个情况,能明白吗?”
“什么能不能明白?什么不可以闹事?”季衡宇无处发泄,双眼已经充满血丝,他压抑着又退后一步,紧紧抿着双唇,吞咽一口气,“既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为什么现在要回来?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要娶别人还另立家室?既然……既然已经有了另一个家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失忆了。”
“狗屁!”他骂了一句,手上挥舞着,一下把旁边的花瓶打翻了,手上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些都算什么借口!我不承认,我不承认!”
“二郎!”看到他受伤,床上的卓氏急忙喊了他一声,可是季衡宇仿佛听不到一般,也不在意手上的伤口,气势冲冲地就要出门,季琅挡住他,他便一把将季琅推开。
“滚开!”
姜幸没想到生起气来的季衡宇六亲不认,连季琅都敢动手。
“你现在找他,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你质问我的话,拿过去质问二哥一遍,猜猜能不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季琅被姜幸扶住,紧接着说出这句话来,一脚刚踏出门槛的季衡宇身子突然就僵硬了。
他身为季珏的儿子,心情一定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对父亲有多憧憬,就有多无法接受当今的局面,而季衡宇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无法容忍自己失去父亲的那些年,他在另一个地方活得快活恣意,他无法忍受有一个人拥有他没有的父亲那么长时间。
姜幸似乎多少有些能感同身受。
她有时看着大哥,也时常会觉得怨怼,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初娘抱走的不是她,她会过得更好一点?
可惜没有这种假设。
季琅站直了身子,卓氏和姜幸都在想着,该怎么平复那个人的心情,让他不要冲动,叶氏也一直没说话,只有他定定地看着再没动弹的季衡宇。
“二郎,”他轻声喊了一下他,“你回过头看看。”
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过头看看,看什么呢?季衡宇攥紧了拳头,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季珏面前,把所有不满和憎恨发泄出来,可是小叔叫他回头看看。
他慢慢转过了头,神色忽得一震。
叶氏满面苍白,睁大的眼睛在慢慢留着泪,只是她自己好像不知道,她没说话,也没有看他,就看着地上,整个人都失去了魂魄一般。
卓氏坐在床边,一只手扶着床架,手指骨泛着白,眼里是担忧和紧张,正踌躇不前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轻放在肚子上。
他心头的火,仿佛一下被浇灭了。
他在安阳城作威作福二十多年,做事从不瞻前顾后,他就是冲动无常的性子,他也从来没有改变,而季琅今天用那半句未完的话告诉他:
“二郎,你回过头看看,你不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小孩子了,你是一个儿子,你同时也要当父亲,你背后不是没有人,你不能万事只凭意气。”
一个人突然变成大人,可能不是在弱冠之礼之后,而是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意识到自己不能任性。
季衡宇把踏出房门的脚收了回来。
来了!
关于老二,其实叶氏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季二郎绝不是另一个杨四郎,拿来比较会后悔的。
第66章 辗转
“二郎,好像也不是跟想象一样不听说……”
从落茜居里回来,姜幸洗了个身子,在床边坐着,和红绸紫绢归整秋季的衣裳,手里拿了个褐色莲花坎肩,默默说了一句。
虽然一天里情绪起伏有些大,但回到醉方居后好像又平复下来了,季琅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房里翻找东西,听到姜幸随口说了一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回答道:“他是不听说,而且尤其喜欢跟别人对着干,你越是挡着他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是要跟你较劲,最后不把事情弄得不可收场是不会罢休的。”
姜幸放下手里的东西,扭头看着他:“怎么感觉像是说小侯爷自己?”
“我们一起长大的啊,当然有一样的地方!”季琅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这种性情有什么问题,但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敛起神情,视线不知道透过铜镜看向了哪里,他低声说:“不过,唯独涉及到他母亲的时候,他能克制住自己。”
“哦,现在还有加一个卓氏吧。”季琅自顾自地说着。
那边红绸和紫绢已经将夏衫都收起来了,床上的衣物都归拢起来放到西角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小四件柜里,听见主子们都在说话,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还帮两人带上了房门。
姜幸从床边站起来,如瀑的黑丝散于肩头,她走过去,眼中含着不解:“我不知道小侯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最难堪的怕就是二嫂了,二郎思及二嫂,不是应该更生气才对吗?”
季琅停下翻找的动作,顺势做到一旁的檀木圆凳上,仰头看着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大哥二哥出事的时候,消息传回京城,府里像糟了晴天霹雳,但是侯府有娘在,没有什么苦难是过不去,我们总要向前看,可是那个时候,谁好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唯有二嫂没有。”
府中一下失去了两个亲人,哪里那么容易抚平伤痛。
季琅忽然扬了扬眉毛:“每年年关串府过礼,我见过几次二嫂娘家那边的人,二郎虽然性情顽劣,但很得他外祖家的人喜欢,逢人都说,二郎像极了二嫂年轻时候的样子。”
“像二嫂?”姜幸惊呼出声,完全没办法把现在清冷的叶氏和那个不学无术的二郎想到一起去。
“不然呢?”季琅摊了摊手,“我听娘说,二哥性子和大哥很像,都是那种沉稳的性格,二郎这般,总是要找个由头吧。”
“可是……”姜幸断了声,心里忽然好想明白了。
“就是因为二哥,让二嫂性情大变,我后来懂点事了,只记得二嫂好多年都不跟人说话,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还有一次,差点在她的卧房上吊自尽。”
姜幸本是靠着镜台,听到这里已是心悸地站直了身,饶是知道叶氏现在还活着,也不免为之担心,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心痛,叶氏肯因为季珏的离去甘愿去死,说明她心里一定把季珏放到了很特别的位置,然而现实却是这个样子。
季琅抓住她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继续道:“当时,是二郎及时发现,才把二嫂救下来的。”
“那时二郎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看到那样的景象,吓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后来的两年二郎几乎寸步不离二嫂,就算离开也会让人看着,他出去玩,看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都会带回来给二嫂玩,在外面闯祸,不停给二嫂找事做,也是为了让二嫂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但二郎其实比大郎更细腻,更懂得顾及别人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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