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幸心中忽然蹦出一个疑问,以前她从未深思过的。
季琅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卓氏拿起一瓣酸橘子,眼睛向上看了看,回味橘子味道的时候也在脑中回忆很久远的事,她望着姜幸,慢慢道:“你别看小叔辈分大,实际上府上的人都很宠他,夫君也总是怕小叔心中过不去那道坎,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带着他玩也好,闯祸也好,只要别让他困在那个三寸小世界里。”
姜幸眼中满是不解:“小侯爷看起来,难道不是挺开朗的吗?”
“我以前也是那么觉得的,直到嫁过来之后听说了很多事。”卓氏手上扒着橘子皮,分成一小块一小块铺在桌子上,一边无意识地摆阵一边她说话。
“你知道祖父,也就是老侯爷其实带过小叔大概九年吧,一开始,包括祖母在内,大哥和夫君待小叔都没有这么纵容,那时候只有老侯爷很疼爱他。我听夫君说,老侯爷教小叔读书习武,大从小他就有惊人的天赋,学什么一听就会,连夫君有时候都忍不住嫉妒。”
姜幸脸上的讶然更深了,这和她听过的完全不同,就忍不住发问:“可是传言都不是这样的……”
“对,因为老侯爷从来不带小叔出去,所以旁人当然不知道,”卓氏放下橘子,低眉想了想,“也许祖父是为了保护小叔吧,才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的,但是久而久之,再笨的人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份和旁人的差异,直到祖父离世,那层保护再也没有了,他才发觉外面的口诛笔伐是有多险恶。”
“但是……”姜幸忽然觉得口中酸涩,却总是有什么连接不起来,好像遗漏了什么一般,“但是老侯爷最后不是把爵位传给他了吗?”
在她心中,这就是一种肯定,季琅那样一个骄傲的人,难道会觉得自己配不起?
卓氏摇了摇头:“就是因为这样,小叔才觉得自己欠大哥的吧,不管有没有他,这爵位最合理的继承人都是大哥,最后因为祖父的那个决定,大哥靠自己才在六部拼出这条路,让小叔总觉得心里扎着根刺。”
她扭过头看了看姜幸,似乎欲言又止,那句话在口中纠结了很久,终究是没说出口。
姜幸却陷入沉思,开始重新审视起季府里人们的那些关系。
关于老侯爷晚年的荒唐事,太夫人不是没有怨言,关于家中突然多出了一个母族身份不明的庶出小叔,还继承了爵位,两位爷心中也不是没有计较。或许这些怨言和计较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情谊的加深都渐渐不再成为阻碍了,唯有季琅一个人没办法真的放下。
许多之前季琅看着姜幸时不经意流出的嘲讽,到头来好像都在说他自己一样。
而越是不想靠近越是在意,到最后姜幸任何一切都被季琅捕捉,是不是冥冥之中,他也想把自己救赎呢?
一个人前面有多明亮,背后就有多晦暗,可叹季琅帮助自己那么多,姜幸却一丝一毫也没发现。
卓氏说了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姜幸总觉得脑中浑浑噩噩的,后面的话也听得心不在焉,送到门口,卓氏忽然心血来潮地握着她的手:“七月份要去秋猎,到时我教你骑马射猎。今天说的这些,你也别往心里去,不管外面的人说什么,咱们季府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叔心里的别扭,还要靠你来抹去呢,祖母说,小叔娶了你,准保能变回以前的他!”
姜幸眼睛一亮:“娘真是这么说的?”
卓氏拍拍胸脯:“骗你是小狗儿!”
她虽然来得时间不久,对季府的人也没什么深刻的了解,却也禁不住觉得,或许家人就是这样,也不是没有矛盾,也不是没有纠葛,只是到最后,还是希望对方都好,过得快活。
过了晌午,姜幸小憩一会儿,起身和四个丫头清点了一下带过来的嫁妆,又将整个醉方居走了一遭,才发觉这里真是冷清地可怜。清风和长安都搬到外院去住了,除了一些粗使丫鬟,也没有别的生气,东西厢房更是什么都没有,唯有新房布置地像是那么回事,让姜幸不得不怀疑,以前季琅真的住过这里吗?
结果却在绿荷那里找到了答案。
“小侯爷前院还有个住处,他的确不经常回内院。”
“前院?”姜幸一愣,“什么地?”
“碎玉轩,以前老侯爷教他读书写字的地方,后来小侯爷荒废学业,还是喜欢在那里睡,太夫人就由着他了,反正没成亲,睡哪里都一样——”
绿荷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感觉到一双双目光看向自己,都带着审视,就连姜幸也一样。
红绸最先开口:“你随我们过来也才几日,怎么这些我和紫绢姐姐不知道,你都知道呢?”
大户人家,丫鬟私下里打探郎君的事是有忌讳的,说不定是为了投其所好,然后存着不干净的心思爬床,一看自己被这样怀疑了,绿荷赶紧摆手:“没有没有!你们误会了!”
她和青萍对视一眼,这才齐齐走到姜幸身前,弯了弯身:“以前一直没有找机会告诉夫人,其实我们两个本就出自武敬侯府。”
“什么?”姜幸瞪大了双眼,三个人都愣住了,“你们不是皇上派过来的?”
青萍摇了摇头:“陛下怎么会管这档子事,其实是小侯爷拜托宫里的明姑姑的,就怕夫人在姜府又受什么委屈。”
“那你们怎么不说?”姜幸忽然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勾着一颤一颤的,也说不清楚是开心更多还是震惊更多,季琅为她做了很多,但她好像一直没察觉到。
“小侯爷不让说,”绿荷看了一眼青萍,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小侯爷怕是觉得不好意思……”
这下姜幸倒是恍然了,他这个别扭的性子始终如一,从刚认识到现在,都没变过,令人生厌的事情瞒着也就罢了,对人好也要藏着掖着。
姜幸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子,从抽匣里掏出一个手帕,又拿了针线开始一针一针绣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夜凉了,紫绢把窗关上,回头看她:“夫人,该吃晚饭了。”
“嗯,福禄堂喊了吗?”姜幸很认真,精力都在手帕上。
“没有。”
“那就摆饭吧。”
她放下手帕,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刚伸了伸懒腰,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急忙将家伙事藏起来塞到了被子里。
虽然只是绣个手帕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是姜幸不娴熟,还差个尾巴,她不想让季琅看到。
刚塞完,季琅就提着袍子跑进来了,一脚登进来,左右看了看,最后在水晶帘后找到了那抹身影,然后又背过手去,慢慢悠悠走进来。
“小侯爷回来了,”姜幸走上前,“在外面吃过了吗?”
季琅正解外袍,闻声手一顿,回头看她:“你喊我什么?”
“小侯爷。”姜幸故作不知,眨着眼睛回道。
“你昨晚不是这么喊的,重说一遍。”季琅眼睛直视着她,好像不听到正确答案誓不罢休,姜幸顿了顿,看到饭都上齐了,坐到饭桌旁,顾左右而言他:“小侯爷今天都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天都没回来?”
季琅把袍子一抛,转过身也坐了下来,双臂搁在桌子上,看着上面的饭菜,脚尖在桌下轻点:“几个朋友约了打马球,就去玩了。”
“打了一天?”姜幸震惊地问出声,她还是蛮佩服这个体力的,毕竟昨晚也不是她一个人受累。
季琅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姜幸一怔,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心思一转,她扬起笑脸看着季琅:“今天缨娘找我,提起秋猎的事,还说到时候要带我去射猎,可我连马都不会骑,小侯爷要不然教教我?”
季琅拿起筷子扒了口米饭,闻言放下筷子和碗,嘴里还塞着饭食:“要她带你射猎干什么?你想去,我带你去,教你骑马,也行啊,你想想该怎么求我再说。”
姜幸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中闪动着光,局促地揪着手:“这还用求吗?小侯爷想我怎么求?”
季琅忽然开始使劲扒饭:“晚上再说!”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姜幸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她慢慢吞吞坐正了,开始吃自己碗里的饭,花了比平时慢十倍的时间,结果最后还是没逃脱掉。
吃完饭洗完漱,沐浴过后身上也香喷喷的了,季琅沉着脸把人都赶出去,手里装模作样拿了一本书,躺在软塌上等人,书是好书,《大盛地志》,就是拿反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等人水汽腾腾地从偏室里走出来,季琅耳朵一动,脚搭在膝盖上晃着。
一副大爷样:“想好怎么求了吗?”
姜幸舒了一口气,脑中开始回忆起她在漾春楼时的情景,姐姐们魅色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都是撩人心弦的诱惑,怎么讨好人,她可以说是耳濡目染了,但是她偏就学不会。
她盈盈走过去,坐到季琅身边,把书抽出来,放正了送回季琅手里:“不然,我给小侯爷捶捶背捏捏腿?”
季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偏过头看姜幸,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夫人还是我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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