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话是问句,第二句已然变成了陈述,他知道眼前情势对他越发不利了,忽然弯身拿起桌上的刀横在身前。
此举一出,满帐的人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都飞速地拿起自己的武器站起身,然后泾渭分明地出现了两波人,他们互相刀锋相对。
只有邓承燮按兵不动。
“不管是我还是谁让塔塔退兵了,现在不都该是高兴的时候吗?北境没有了后顾之忧,兄弟们也能安心离开了,大帅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下令,开始准备进京救驾的事了?”
赵明毅背后发起冷汗,开始后悔今日进到交祉的军营里。
“那若是塔塔卷土重来呢,邓将军如何能确定塔塔不会再回来!”有一个人站到赵明毅旁边,手中紧紧握着武器,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人,大声喝道。
他一说完,立马有人跟着附和,他们大多都是追随赵明毅的人,然而因此犹豫的又不止他们,毕竟这也是他们害怕发生的事。
“不会的。”
谁知忽然有一个声音闯入。
众人一凛,分分左右环视,辨认声音来自何处,却没看到任何人张口说话,就在大家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转移到门口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厚厚的帘子撩开,里面一道光线射入,那人踩着春日阳光进来,弯弯的眉眼笑意尽显,贵气逼人,褪去戎装换回奢华锦袍的他又重回纨绔之身,只是多少,脊背更挺拔了。
邓承燮松了口气,看着门口的他笑了笑。
逆着光,赵明毅眯了眯眼睛,看到来人放下帘子后,那张脸才慢慢清晰,然后他忽然睁大了双眼向后退了一步。
“你!”
他指着笑容满面的来人,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那份激动,却没有半分喜悦。
而是充满恐惧。
更多的人却是不解。
季琅看着赵明毅扬了扬眉:“你就是赵将军吧?你好像认得我,可是我们之前又没有见过……你这么看着我,莫非是想起谁了吗?”
赵明毅忽地跌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门口的人:“你怎么……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琅唇角一扬。
“果然,你认出我来了。”
笑着说出的话,却如飞霜一样冰冷,低沉的语气在赵明毅耳边炸开来,他忽然站起身,指着前面大吼道:“他是罪臣之子!将他抓起来!快将他抓起来!”
“这不是咱们将军身边的卫长吗?大帅是不是认错人了?”其中一个邓承燮的手下还有些不解,他看了看将军,又看了看季琅。
“他就是燕王之子!绝不会错!”赵明毅指着季琅,却丝毫不敢近前,始终是一副防备的姿势。
他一说完,邓承燮旁边的人都惊恐地看向季琅,燕王之名在北疆简直如雷贯耳,之前京城发生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季家三郎居然是老侯爷偷偷包养的燕王子嗣,而跟他们朝夕相处的华卫长竟然就是这个人!
他们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燕王曾差点葬送了整个北疆,相比安逸平静的安阳,他们显然更痛恨燕王。
“你真的是燕王之子?”有人发出疑问。
季琅总是能听到这四个字,燕王之子,这也曾是困扰他数个日夜的梦魇,然而此时,他终于敢坦然地面对这个身份。
“是!”他轻松地笑了笑,转而无视昔日同伴,看向赵明毅,“我很好奇将军是怎么认出我的,而且你似乎……有些怕我?”
赵明毅被他的笑意惊出一头冷汗,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
“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挥去心中杂念,冷静下来后看着季琅问道。
“将军不必这么着急吧,不如先听听北境当前的局势以及……”季琅走到中间,无视指向他的众多兵器,只是淡笑着看着赵明毅,“塔塔究竟是为何退兵的?”
赵明毅不知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着什么药,但这个问题的确是他眼下最关心的。
“是怎么退的?”
“将军觉得安阳现在正在经历什么呢?”季琅向前一步,声音里带了一丝蛊惑之音,赵明毅心里一突,就听他继续道:“皇权富贵,趋之若鹜,为了手握滔天权利置身高位,有人设下局,布了棋,颠倒是非黑白,行大逆不道之事,所以州府起兵叛乱,人民流离失所,安阳,正处在这样的危机四伏中呢。”
“这种时候,大盛疆域之上的所有臣民,包括在场的诸位,怎么有闲心管别的事,当然是赶紧回去救他们的陛下才是。”
“现在将军知道塔塔为什么退兵了吧?”
赵明毅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他惊愕半晌,尽管知道塔塔都城吉尔麦很有可能就是他猜想的局面,但他很难相信季琅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也真的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季琅摊了摊手,“我把塔塔的王给杀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把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说得不值一提。
但是唯有这个答案,才是最有可能的。
“塔塔的王野心勃勃,目光高远,他活着,怎么都对大盛都不利,所以我只好把他杀了,好在老天是公平的,王虽强大,生出的儿子们却不怎么样!一看到父亲死了,都在热火朝天地挤破脑袋争王位,没人想分散任何一点兵力在边境上,所以就把军队召回去了。当然,边境上的将士们大概也惴惴不安吧,都急着回去站队,毕竟攸关未来生死。”
赵明毅听着心惊,越是心惊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塔塔王庭的争斗向来比大盛还要残忍,不管父母兄弟,只要于自己无益皆可杀。
说来有些讽刺,季琅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这个结局,将军可还满意?”
晋王以外辱束缚住边境让他们分身乏术破不了京城之难,季琅就用王庭争端牵制住让他们无暇兵临城下。
赵明毅趔趄一步,仿佛已窥探到眼前的死局。
“不过我此去还有意外之喜,赵将军一定很感兴趣。”
季琅忽然走到一旁,随便找了个木几席地而坐,他给自己满了杯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赵明毅不想他继续说下去:“你可知自己还是待罪之身?”
季琅伸手在自己这身行头上比划一下:“将军没看出来吗?我很快就不是了。”
在大家都将视线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季琅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都说我父王是逆贼,为了背叛朝廷出卖大盛军情和塔塔勾结,让无数边民将士死于战火,当年燕王府满门被斩,鲜血染红府外石阶三日不去,除我之外无一活口。”
“这是燕王罪有应得!”
“是吗?”季琅扭头看向赵明毅,“可是我亲自问了塔塔汗王,得到与之勾结的,是另有其人呢!”
此话一出,营帐之内大部分人都变了脸色,有人甚至直接惊呼出声:“你说什么?”
后面的赵明毅脸色变得煞白,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季琅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赵将军不是心里最清楚吗?”
“当年勾结塔塔出卖军情的人到底是谁,赵将军不是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吗?”
“你不要信口开河!”赵明毅面色一急,指着季琅大声道,可他如此失态,反倒显得自己底气不足。
季琅转头看了看那些追随赵明毅的人,视线在整个营帐中环视一圈:“我不知道赵将军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说了什么蛊惑你的话,可你们好歹也是世世代代生在这北境的,有人将你们当做棋子随意摆弄,把整个北境玩弄在股掌之上,必要时当做弃子拱手送人,或者当做筹码辖制大盛内部和塔塔,你们就真的甘愿如此毫无怨言?”
“当年塔塔进犯,死了那么多人,其中或许有你们的父母亲人,或许有你们的至交好友,你们花了二十年去憎恨一个无辜的人,最后发现真正身负血海深仇的你们二十年来效忠的人,是不是太过讽刺?”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季琅从怀中拿出一沓书信,扬花一样扔掷出去:“这是我从塔塔王庭找到的当年逆贼里通外国真正的证据,大盛这边搜出来的东西皆可伪造,唯有塔塔,他们没必要去伪造什么,正真和塔塔勾结的人,根本就不是我父王。”
“这……好像是大帅的笔迹……”
“署名也是大帅……”
赵明毅见自己这边有人动摇,急忙跳出来否认:“你现在拿着这些书信说是从塔塔找到的,谁会相信?笔迹署名皆可伪造,又有什么可信度!”
“是啊,笔迹署名皆可伪造,当年你们就是这么陷害我父王的。”季琅按着木几站起身,低垂的头颅看不清脸上神情。
“二十年后故技重施,又把卓将军逼上绝路,身为晋王走狗,你们真是毫无新意。”
邓承燮始终观察着赵明毅的动作,季琅说完这句话后,他看到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似乎压抑不住想要冲上前,他先发制人,直接抽出腰间佩剑搭到了赵明毅脖子上。
石子投入湖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涟漪迅速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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