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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腰 (越十方)


  李自琛率百官站在前头,身边立着的是一身孝服的卓九娘。
  “跪!”
  百姓与群臣皆跪地拜服:“迎将军回家!”
  其声震耳,其势慑人,然而大部分人其实都懂得,身死万物皆归尘,不管是痛苦、愤怒、不甘还是怨忿,都是留给活着的人的,是留给他们看的。
  就在昨日,邺城一役完整军报已尽数呈递到陛下案头,赵明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塔塔大军还在骚扰北境防线,主帅战死,临阵换将,已是兵家大忌,再把赵明毅换下,边境将士必定军心不稳,而幕后之人,等得就是他们沉不住气的时候。
  李自琛看着那副棺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起。
  此时才知民之重,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而已,其中或承载着阴谋诡计,或承载着肱骨热血,或承载着千万人的性命,每一个决定都不可小觑。
  “孤此生,不愿再见今日之景。”哀乐声起,李自琛轻声道,声音随风而逝,只有他站在身边的卓九娘听清楚了。
  九娘一怔,微红着双眼,将视线从棺木之上挪回来,偏过头看了看他。
  却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与她听。
  ——
  李袒站在城门墙头的角落里,低头看着下面缓慢前行的灵柩,面容哀戚,实则眼睛里满是火热,他叹了口气,伸手扶住围墙,说道:“能以藩王之礼下葬,也不枉他为大盛半生征战,这也算死得其所吧?”
  谢柏一袭白衣立在他身后,脸上不如他那般惺惺作态,开心的笑容丝毫不加掩饰。
  “是吧。”他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李袒忽然转过身看着他,好似对卓家的事并不在意,一下就抛诸脑后,问起别的。
  “派去解决季琅的人都布置下去了吗?”
  谢柏躬了躬身:“已经布置妥当了。”
  没听到李袒的声音,他抬了抬头,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季琅这辈子是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了,让他去毒疆受受苦没什么不好,殿下为何一定要将他赶尽杀绝呢?”
  他问这话没有半点可怜季琅的意思,只是觉得半生在磨折中度过远比杀了他要更有趣,尤其是季琅这般骄傲的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可能还能忍受流离之苦。
  李袒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看绵延起伏的远山,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暗沉深邃:“斩草要除根啊,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谢柏还要说什么,李袒已经收回视线,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宫中传来消息,听说本王这个好侄女还有不到三个月的寿命,之前跟你说的事已经可以开始了。”
  准备了半辈子,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李袒心中除了祈盼再无其他。
  谢柏垂着眼帘,恭敬应“是。”
  ——
  姜幸在马车上度过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并不快,她本是和季琅一同出京的,只是没多久季琅就跟她分开了,还让长安跟着她,这大半个月,姜幸不知自己去向何处,只知道她是一路向北,到了泽玉关后,她看到关外一马平川的草原,终于忍不住问长安:“咱们究竟要去哪?”
  长安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比出京时气色好很多,只是经历了清风的事之后,他变得寡言不少,平时除了驾马就是吃饭,嘴里永远叼着一根小草棍,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听到主子问话,他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夫人到了豫阳自己问主子吧。”
  声音很是冷漠。
  姜幸吃了一口瘪,也不好问什么,季琅的确在与她分开前说过,会在一个地方跟她汇合,让她相信他,长安提到了豫阳,难道季琅现在就在豫阳吗?
  但是他怎么能离开毒疆呢?
  姜幸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只是长安是个倔牛一般的脾气,不管她怎么问就是不说,也只好选择相信他这一次,便不再开口询问。
  豫阳已经和北疆距离很近了,姜幸记得自己在大盛地志上看到过,豫阳和泽玉关也仅仅隔着一城,到北疆越近,前线战事的紧张氛围就越明显。
  这半月里她也经常看到有人向相反的方向逃命,倒显着他们两人有些特立独行了,像是急着往火坑里跳的傻子。据说塔塔又带兵进犯了,而且不止侵扰大盛一城,眼下边境狼烟四起,边民的性命如草芥,连姜幸都恍然觉得北边跟安阳根本不是一个世界。
  两日后,姜幸终于抵达豫阳。
  姜幸在马车上坐得腰酸背痛,见豫阳城门就在眼前,便从马车上下来,跟在长安后面走。如今她已不是侯夫人了,身边没有侍奉的人,穿着打扮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此时就像个寻常妇人,再华丽的锦衣也不如能抗风的大棉袄。
  姜幸双手拢在袖子里取暖,看着豫阳城里人来人往,十一月的风就如刀锋,尤其在北方,感觉脸颊上的肉都被削下去一块似的。但即便是这样,街上人也不少,还有老伯伯卖糖葫芦,旁边甚至还有杂耍的卖艺人。大家都在额头上绑了个麻花绳,听人说这似乎是豫阳特色,一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了。
  姜幸看得新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背后的长安已不见踪影,街上人虽然还没到摩肩接踵的地步,但人影交错,她一下看不到尽头,便有些惊慌失措,踮着脚张望着:“长安!长安!”
  她喊了没两声,忽然被旁边茶摊上说话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她听到了“燕王”两个字。
  杂耍艺人和叫好的路人的声音很快就盖过茶摊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姜幸便挪着步子,也走到了茶摊里去,坐到了那两人的旁边,伸长了耳朵听。
  “绝对不会错,我是从南边过来的,赶去参军,路上听说……逆贼燕王的唯一留在人世间的骨血在流放路上被人杀死了,尸首分离,死得好惨!”
  姜幸听到这话,顿时呆立当场。
  那个人对面的男子也不信,扒着手中的栗子啐了一口道:“别说了,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燕王还有血脉尚在人世,什么流放什么杀害,我看你又吹牛皮唬我!”
  “那是你不知道,就京城季家你知道吗,武敬侯季琅,他其实就是燕王的儿子,前不久才下大狱,后来判了流放,没多久就死了,听说是被不满判决的百姓杀了,连流放之地都没到。”
  都没到毒疆就死了。
  都没到毒疆就死了……
  小二见她落座上了一壶热茶,给她倒茶的时候,姜幸就像一座冰雕一样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脑中就回响一句话。
  他是又骗她了吗?
  怎么能见她好骗,就可着她一个人使劲骗?
  姜幸忽然扬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起身走到邻桌的人面前,伸手狠狠推了那人后背一下:“你胡说什么!你亲眼见到了吗你就说他死了,他死了他难道不告诉我会告诉你吗!”
  她边吼边哭,丢了侯夫人的身份,她更没体统可言了,那人被推了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惹得茶摊里的其他人哈哈大笑,莫名其妙被害得除了丑,他当然不高兴,起身就要冲上来指着姜幸骂。
  “你个疯婆子——”
  他还没说完,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有人挡在姜幸面前,穿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粗布棉衣,举止投足间却不似市井之人那般流里流气……但也不怎么高雅就是了。
  他握住那人的手臂,那人要反抗,却被三两下轻描淡写地推出去两步远,被自己的同伴扶住之后才一脸茫然地看过去。
  就见他伸手从后面把那个妇人拽到身前来,捞到自己怀里,笑着看着他:“兄台真是对不住,我家娘子今天心情不好,听到你说了她敬仰之人不好的话,所以冒犯你了,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道歉。”
  姜幸哭得直打嗝,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突然止住了哭声,惊惧地抬头看着他,傻傻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人却可有话要说了。
  道歉还把人又推出去两步远,说的话很有诚意可是脸色却一点歉意都没有啊,那人气得够呛,眨眼间就要撸着胳膊上前来同他——理论。
  看刚才那两下子自己好像打不过哦……
  那人向前一步,横着脖子瞪着眼睛:“心情不好就能推人吗?再说了,我哪里说你娘子心中敬仰之人了,我说的是季琅死了!季琅!逆贼之子!你知道吗你?你们这些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怕是都没听过这名字。”
  季琅本人微垂着眼扫了他一眼:“我娘子就是仰慕季琅不行吗?原武敬侯嘛,谁不认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上可和二相斗杯酒,下可和炭翁话乾坤,此等惊世之才,我娘子仰慕不行吗?”
  他说的这些话,茶摊里的大部分都听不懂,就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忍不住要给他啪啪拍手鼓掌。
  那人却是下巴都要掉了:“什么惊世之才?你真的认识季琅吗?话可不要瞎说,他现在还是罪臣之身呢!”
  季琅浅笑:“那你又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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