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笑了起来:“劝人戒酒好比劝人休妻,我才不做这么煞风景之事。”
胖老头听得十分高兴,当即再次举杯:“说得好!敬你!”
秋姜仰脖一口干了,再吃一筷子菜,只觉人生惬意,莫过于此。
“儿媳啊,听说我儿一直在找你啊。”胖老头一边咳嗽一边貌似不经意地说道。
秋姜眸光微闪,笑了起来:“是啊,公爹。”
这位长得一张笑面,形如弥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燕第一名臣——风乐天——风小雅的爹。
“想回去么?”
“不怎么想。”
风乐天给她满上:“可以多嘴问句为什么么?”
“他不与我同房。”
风乐天顿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被酒呛着了。
秋姜笑吟吟地看着他。
风乐天好不容易把气顺过去,叹了口气:“确实是我儿的错。他那身子……哎。”
“他得的是什么病?”
“中毒。”
秋姜一怔——她其实是随口一问,本不指望风乐天会告诉她。毕竟关于风小雅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及为什么病成那样了还能练出一身武功,如意门探查多年都没能搞明白。
没想到风乐天竟一口回答了,更没想到,竟是中毒!
“不说是什么融骨之症么?”
“也算吧。他娘怀着他时,被人下毒,他娘拼死把他生下自己走了。他出生时毒素已入骨髓,逼不出来。而且随着年纪增长,骨头越来越软,最后会全身瘫痪。”
秋姜盯着他:“那……又是如何治好的呢?”
风乐天给自己满上,呷着酒缓缓道:“我找了六位高手,往他体内同时注入六股内力,控制了正经十二脉,助其行走……”
秋姜惊呆了。
风乐天眨了眨眼:“疯狂吧?”
“闻所未闻!”
“是啊,当初大伙儿都觉得我异想天开,不可能实现,小雅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相信我能做到。”
“谁?”
“一个小孩。姓江,名江。叫江江。”
秋姜的眉头蹙了一下,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江江?为何觉得似曾听闻?
“是小雅儿时的未婚妻。”
“儿时?”谁都知道风小雅后来娶的妻子是龚小慧,不是江江。
“对。她失踪了。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幸川,走丢了。”风乐天看着她,目光却像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这一瞬,他的眼中也露出了风小雅那种哀伤的、怜惜的、难掩绝望的神情。
秋姜看到这个眼神,心跳突然骤快,一个荒诞至极的想法跳入脑中,因为太过荒诞,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不、不、不!
不可能!!!
***
十二月十二日,在燕国的玉京是个特别的日子。
城郊的幸川结了冰,百姓们在河边聚集,雕冰,赶集,放孔明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皆安。
这个习俗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十年前,宰相风乐天的独生爱子风小雅身患绝症,生命垂危,消息传出后,百姓纷纷来到此地为风小雅祈福。
那一夜,幸川河上足足汇聚了千人之多。
第二天,风小雅的病竟奇迹地好转了。
因这机缘,人们觉得是祈祷起了作用,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大家都在十二月十二日去幸川放孔明灯。
期间真有部分人心愿达成的,为传奇更增光彩。
可对风小雅来说,十二月十二日,却是一个噩梦。
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江江,也跟家人去了幸川,被人群冲散,不知所踪。
风乐天早有退隐之心,因此为儿子择的亲家也很普通,祖父是致仕归隐的太医,父亲在京城开了家药堂,有个女儿叫江江,比风小雅小一岁。
江江很是聪慧,七岁起就帮家里的铺子抓药。因为风小雅天生顽疾,常年用药,药堂忙不过来时,便让女儿送药。
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风乐天十分喜爱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一次玩笑道:“若我儿病愈,娶你为妻可好?”
江江回答好呀。
江父听说后,连忙上门求罪,声称齐大非偶不敢高攀。江江生气地追过来,道:“为人若不守信,与畜生何异?我既已答应,就非风公子不嫁了!”
风乐天本是玩笑,但被江氏父女这么一闹,反变成了真的。风乐天对江父道:“若我儿病愈,便娶江江为妻。若我儿福薄先走一步,我认江江为女,待她及笄之日,亲备嫁妆送她出阁。”
江江闻言回头,朝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风小雅灿烂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显得很是滑稽。
可那个画面,却久久烙在了风小雅的脑海中。
十年了,他其实已不太记得江江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个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
江江失踪后,风乐天下令严查,最终抓到一个人贩子,称见过这么个孩子,被押上青花船去了程国。
风乐天派了许多人秘密去程国寻找江江,担心一旦身份曝光,被人利用拿捏,又或是逼得太紧,对方索性将她灭口。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
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最后断定——江江没有死。不但没死,还成了如意夫人最喜爱的弟子,当上了如意七宝中的老七。
在如意门潜伏多年的探子回禀时显得有些犹豫,迟疑再三才道:“她可能跟你们找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十年,足够一个孩子变得面目全非。
更何况,如意门是地狱般的存在。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出类拔萃的人,只可能是一种人——坏人中的坏人。
风小雅看着前方堆积如山的档案,里面写着七儿这些年做过的事情,虽只查到了一部分,却已足够触目惊心。
他沉默了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道:“即使如此,我也要寻她回来。”
伊人入魔,本是他过。
既是他过,当由他断。
***
秋姜一口酒煞在喉咙,像被刀子割一样地疼。
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将酒咽下,用沙哑的声音道:“你们觉得我就是江江?”
“不是觉得。而是……你就是。”
秋姜皱眉,“证据?”
风乐天笑了笑:“唔……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秋姜刚问完,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脸上像有虫子爬,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轻挠了一下,然后发现手上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这是什么?!
“江江失踪时不过九岁,面貌与你有些像。但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幸好,有一样东西是伪装不来的,那就是——江江不能吃茴香。对她来说,茴香是风发之物,食之风邪。”
秋姜看着手上的红点,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风乐天注视着她,眼神又和蔼,又悲凉:“我们……找了你十年。”
秋姜低头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没关系,你可以在此地慢慢想。”风乐天起身,走了几步,回头朝她一笑,“对了,厨房下有地窖,里面藏了二十坛这种酒,想喝自取。”
说完他就真的离开了。
秋姜独自一人坐了许久,她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想了许多许多。
等她终于站起来时,夕阳已沉,暗幕一点点地熏染了天空。
她来到主院的主屋,找到火石将蜡烛点亮。这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正如风乐天所言,确实可以住在这里慢慢想。
但是,主屋的书案上放着一堆册子,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写着“玉京复春堂江氏”七个字,摆明了诱她去看。
秋姜在案旁坐下,就着蜡烛拿起手册打开,里面记录的正是江江的生平。
江江,祖父江玎,跟璧国太医院提点江淮系出同宗,世代学医,但他天赋有限医术平平,在燕国并无建树,年纪到了就退了,跟独子江运在玉京开了一家复春堂的药铺。江运有个女儿,其妻早逝,江运又忙,对她疏于管教。
手册里记录了一些药铺伙计对江江的评语,大多是一个“野”字。
“小姐胆子很大,不让做的事情非做不可,不让碰的药非去碰,有一次好奇误食了八仙花,腹疼如绞,满地打滚!病好后仍不改性,还是各种尝试,并理直气壮道:‘神农尝百草,众口交赞,为何我尝百草,却受责罚?’”
“小姐很是聪慧。有一年我老家梨子大卖,乡农们纷纷购买梨种,她劝我父不要跟风,应改种柳树。果然第二年梨子丰收,而我父卖柳枝供乡农编筐盛梨,收入颇丰。掌柜知道后问小姐为何劝人种柳,她道:‘父亲以往采买药材,但凡某药丰产,其价必降。物以稀为贵。大家都种梨子,来年梨子泛滥,箩筐必不够用。’掌柜觉得她有经商之才,十分赞赏,更加放任。小姐自此更加胆大妄为……”
“小姐对来铺里赊药的人各种冷嘲热讽,天寒地冻,商户们商量布衣施粥,她总不肯。众人都笑她抠。但我父病重时,她偷了一株山参送到我家。我父靠山参吊命最终挺过那劫。掌柜发现少了山参,大怒彻查,别的伙计揭发说是我偷的,小姐见瞒不住了便跳出来承认说是她拿的。掌柜当着众人的面抽了她十藤鞭……小姐的恩情没齿难忘,我可怜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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