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一怔:“什么?”
“他……”颐非点点云笛,“真的认识你。而且——”
“也真的说过,只要你再踏上程国一步,就杀了你。”云笛说这话时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和认真。
但这一次,秋姜的心,却真真切切地乱了。
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也坐到了榻上,脑海里思绪翻滚,一时间,完全无法反应。
颐非认真地给自己上着药,而云笛不再说话,花厅里很安静。
安静得仿佛能够把一切唤醒,又仿佛能把一切都埋葬。
秋姜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胳膊,艰难出声:“我之所以知道你是在演戏,是因为三点。第一,那些钩住颐非的绳索,虽然看起来很粗很结实,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是不难挣脱的,可他却乖乖让你们吊起来,这肯定有问题;第二,你演得实在太差,你根本连我的碰触都难以忍受,怎么可能如你所说的喜欢我;第三……你在套我的话,别人纵然察觉不出,但作为一个久经训练的人,这些问话的技巧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其实你真正想问我的是——为什么离开风小雅,对吗?”
云笛的目光闪动了两下。
秋姜苦笑:“何必呢……一个两个,都拿过去来试探我,为难我。真的……何必呢?”
“我说过,我不能让你这么危险的人物回程国……”
“尤其是,跟我一起回来。”颐非再一次地接了云笛的话,但这一次,他的表情也异常认真了起来。
他注视着秋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道:“因为,船只一旦抵达芦湾,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所以,在这之前,我,以及我们所有人,都要确保不会有意外发生。而你,无疑是最大的一个意外。”
“因为你是薛采指定的人,是风小雅背后推动的人,也是……”云笛上前两步,一字一字道,“女王的人。”
一阵风来,吹开了被剑刺中的那扇窗户。
窗户吱吱呀呀摇晃,窗板上的剑柄颤啊颤的。
仿若悬在秋姜脑中的记忆,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养病。”
假的。
“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假的。
“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统统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窗户狠狠一撞,插在上面的剑终于承受不住力道掉了下来。
摇摇欲坠的记忆,在这一瞬,全面崩塌。
秋姜终于想起了如意门。
想起了她本来的名字。
她当然不叫秋姜,也不叫七儿。“七儿”的所谓人生是从一场大雪开始的——
天寒地冻,风雪呼啸。
她被关在一个大大的屋子里,身边有很多人,都是孩子,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不到十六岁,她是里面最年幼的。
身边的孩子们大都在哭,还有争吵和打架的。屋子里乱哄哄,而且冰冷冰冷,没有火炉,更没有衣物。
屋外是一大片雪地,雪地尽头,是高高的围墙,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着这栋孤零零的屋子。
她等啊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大人走进来,对他们说马上开始一场考验,只有通过试验的孩子才有机会去圣境。于是,他们被丢弃在屋子里,七天七夜,没有食物没有救援。
七天之后,那个大人终于回来了。屋子里的孩子们也因为各种原因死的死、病的病、伤的伤、残的残。
她是唯一一个完好无损的孩子。
她被单独挑选出来,带到一个叫做品先生的男人面前。
品先生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问她在去极乐世界之前,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她回答:“有。我是谁?”
品先生回答她:“你是谁不重要。从今天起,你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旁的等高花瓶里姜花正滟,芳香沁脾,宛如一只停在翡翠簪头的蝴蝶,清丽灵动。
也许是因为她注视的时间久了些,品先生看了那瓶花一眼,折下一朵递给她:“喜欢?是你的了。”
她惊诧。而品先生的下一句话是:“今后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得到。因为——在圣境里,无所不有。而你必将,无所不能。”
品先生没有说谎。但他也没说实话。
她确实去了一个叫做圣境的地方,也确实后来无所不能,但那是以不断地濒临死亡为代价换来的。
她从九岁长到十二岁,开始外出执行任务。
每一次任务完成后,她在圣境内的地位都会高一些。
她成了如意夫人最喜欢的弟子。她在圣境内被尊称为七主,是如意七宝中的玛瑙。
到了十九岁时,所有人都在说如意夫人会把衣钵传给她。她也在积极地等待那一天来临。
而就在那时,如意夫人给了她一个筹谋多年的任务——四国谱落到了风小雅手上,伺机接近他,窃取此物。燕国的大长公主钰菁,会给予帮助。
四国谱,是流传在唯方大陆的一个传说。
传说璧国的姬家之所以迅速崛起,百年不倒,就是因为他们有一本《四国谱》。里面记载了世家的秘密,任何一个说出来都足以震惊天下。而姬家,就是用这些秘密要挟各大世家,操纵他们为自己办事。
如此重要的东西既然落到了风小雅手上,必须赶在姬家有所举动前,抢到手中。
夫人给她安排了新的身份——酒庐老板的独生女儿,在填写姓名时,她忽然想起品先生递给她的那朵花,于是提笔写下了“秋姜”二字。
如意夫人看着这个名字,扬眉一笑:“秋天的姜花?词简意美,不错。”
新身份就那样被一步步完善——
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父程国人,母璧国人,七岁随父母移居燕都郊外蓝亭山下,经营酒庐为生。因其父酿得一手好酒,无数权贵慕名远来,踏青品酒,自成风景。秋姜因为病弱,送往山上庵堂养病,鲜少出现在人前。
如意夫人把写到这里就停了的名录册递给她,嫣然道:“接下去该怎么填写,你自己看着办吧。”
七儿看着上面结体宽博气势恢宏的字迹,想了想,提起毛笔接着写了一句话——
“菩提明镜,惹了尘埃。”
第二卷 前世·蛇魅
第八章 缘起
“豆腐。”
素白的手垂入木制盆的清水中洗净,用丝绢拭净了,挪到一板半尺见方的豆腐前。
“又称膏菽。言好味,滑如膏。取黄豆用石磨磨成粉,熬成浆,以纱布滤净,再反复熬制,加石膏粉兑之,放入板盒,以石压之。一个时辰后开盒,即成膏。”
玉手拿起竹刀,嚓地一切,切下巴掌大小的一方,放入木盘。
“说来简单,但想做得好,每一步都要做到极致。好比这块,为何好?”修长的手指一翻,指尖多了一枚针,举到一尺高的地方松开,银针坠落,稳稳地插入了豆腐中。
“晶白细嫩,遇针不碎。”
竹刀如风,每一下、每一顿、都极具韵味。不一会儿,便将豆腐雕成了一朵白玉莲花。
双手未停,翻搅着另一只小碗,将一朵真正的荷花捣碎,浇入蜂蜜,混成粉色后,将汁浇在豆腐莲花花瓣的尖尖上。如此一来,豆腐莲花上也泛呈出了逼真的渐粉色。
再取来几片荷叶,剪入盘中。
将剩余的荷花蜂蜜烧热,加入绿豆粉,捏了一只蜻蜓出来。
最后,把糖泥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到豆腐荷花上。
一盘“蜻蜓落荷”便栩栩如生地呈展在了木盘中。
手的主人再次洗净了手,用丝绢擦干,将木盘托起,走向一旁的软塌。榻上闭目盘膝坐着个眉发皆白身形枯瘦的老和尚,还有一位年约四旬风姿犹存的道姑。
道姑用满是欣慰的眼神看着那盘佳肴,躬身对老和尚道:“小徒拙计,献丑了。恭请无牙大师品评。”
老和尚这才睁开眼睛——
看见做菜的女子对他盈盈一笑。
清雅绝伦的白玉豆腐莲花,在她的笑靥下也黯然失色。
无牙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豆腐放入口中。
中年道姑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师,可行?”
无牙慢慢地咽下那口豆腐,再抬眼看做菜的女子时,便多了许多情绪:“这盘豆腐,得形、色、香、味。却不得魂。”
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的素斋,招待寻常人无妨,想献给鹤公,却是不够。”无牙大师说着轻轻咳嗽了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袈裟,叹声道,“罢了,还是老衲自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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