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他最后的遗言了。
正当颐非这般想时,如意夫人突然面色一变,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朱小招笑得越发亲切了起来:“还有您的脸,快七十的人了,天天顶着这样一张脸,不觉得可笑吗?您真的认为自己可以不老?还是认为胭脂水粉真的能让你永葆青春?”
如意夫人眼中绽出了凶光:“你对我的脸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戴手套,因为我怕中毒。我为什么怕中毒,因为夫人的胭脂水粉都是我配的。”
如意夫人连忙抚摸自己的脸,然后就发现她的脸又麻又痒,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你居然对我下毒?解药呢?交出来!”
“没有解药。我不想给你留任何退路,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解药。你用的胭脂水粉越久,毒素积累越多,而等我摘下这双手套的一刻,药引催发,所有毒性同时爆发,你的这张假脸,就会一点点地烂掉。”朱小招伸展着他不成形状的一双手,却如同紧紧掐住了如意夫人的命门。
如意夫人大怒,当即要朝他扑过去,但又莫名畏惧他的手,只想退离得远远的。“五儿,杀了他!哦不,不能杀他!逼他交出配方,肯定能解!去找江晚衣来,让他给我解毒,快!”
朱小招大笑:“你尽管找大夫试试。”
罗紫掠至他身前:“交出配方!”
“凭什么?”
“交出配方,让你死前少受痛苦。”
朱小招想了想,满不在乎道:“我不怕死。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罗紫一僵,没了办法。
如意夫人挠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一挠便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将整张脸都挠掉。她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凌迟!将他给我凌迟!”
朱小招笑道:“没有更新鲜点了吗?蚁后?”最后二字,说的极尽讽刺。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意门吗?我传给你!传给你!!”如意夫人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原本光洁如玉的脸庞上被她挠出了一道道红痕,最可怕的是,她只觉得越来越痒,痒得已经无力思考,快要疯掉。
朱小招冷冷地看着她,不开口。
如意夫人整个人都开始在地上打滚,原本高高挽起的发髻一下子就散开了,优雅高贵的形象荡然无存。
“我的脸!我的脸……啊!啊啊啊——”如意夫人突然发狠,扑过去抓住朱小招,一口狠狠咬在他脸上。
朱小招被咬后,反而笑得更欢愉了:“没有用的。夫人。”
如意夫人生生将那口肉咬了下来,可当她看到朱小招脸上出现的血洞,猛然想起自己的脸也会如此,顿时就崩溃了。
“七儿!七儿!”她扭身冲回到秋姜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救救姑姑,七儿!你一向最有办法,你救救姑姑!”
秋姜咳出一口血沫来。
如意夫人一抖,似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之人命不久长一般,眼眶一下子红了:“七儿……”
秋姜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秋姜的手冰凉冰凉,但她说出的话,却暖彻人心:“别怕,姑姑。”
如意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血渍,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咬朱小招时沾到的,然后她又看到了品从目的尸体,低声喃喃道:“幸好你看不到……”
如意夫人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发髻,然后用力一扯——假发脱离了她的脑袋,露出里面半秃的白发来。白发很是稀疏,又常年被假发压着,盘踞在她头上,此刻被风一吹,四下翻飞,又可怖又可怜。
罗紫惊道:“夫人?!”
如意夫人没有理会,再从自己嘴里抠出两排假牙,她的嘴巴一下子憋了进去。
再然后她用从品从目心口取出来的那个箭头,划破了自己的脸,箭伤一出,巨大的疼痛感顿时削弱了痒的感觉,她这才得以恢复镇定,回身看向朱小招。
朱小招笑声顿止,心底涌起无穷无尽的恐惧,儿时的经历在脑海里翻滚浮现,那些痛苦,那些耻辱,那些绝望……原来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一直藏在记忆中。
他绝望地发现:到头来,他还是一只被熬过的鹰,无法抵挡对熬鹰者发自内心的恐惧。
如意夫人轻轻道:“你以为,伤了我的脸,便能伤到我么?”
朱小招没有回答,他已恐惧地说不出一个字。
“能把我逼到这一步,你这只蝼蚁也算不错了。”
下一刻,朱小招感觉眉心一疼,却是如意夫人的指甲在他眉心上划了一道口子出来。他顿时如坠冰窟。
他曾见过夫人用这招。
惩戒一个想要跟恋人私奔脱离如意门的弟子。
如意夫人用指甲在那弟子的恋人眉心划了一条缝,然后用力一扯,生生将整张皮都剥了下来,扔到该弟子面前时,人皮还会动。
“拿着吧,你们永远在一起了,也不用脱离组织。一举两得,对不对。”
他在旁边站着,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个弟子当时的表情,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而今,轮到了他自己。
朱小招定定地睁着眼睛,看着那只点在他眉心上的手。心中不是后悔,也不是悲哀,只有深深的恐惧。
恐惧之种,生出了无数根茎,牢牢盘踞着他的心。所谓振翅飞翔的梦想,不过是错觉一场。
然后,他听见如意夫人问他:“看在你如此不错的份上,我赐你一死。死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朱小招一点点地抬起眼睛,注视着这个从四岁起就成了他最大的噩梦的女子,忽道:“四国谱是什么?”
如意夫人惊讶,问他:“你只想问这个?”
朱小招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此绝望的时候,为什么还会对这个好奇。
如意夫人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所有人,答道:“是你们的来历。每一个如意门弟子的出身来历。”
朱小招顿时恍惚了起来。
如意门的分支“青花”从四国略人,然后从孩童中挑选天资不错的送入如意门接受训练。因为年纪都很小,入门后又接受一系列残酷洗礼,所以很少有人能记得自己是谁。便是红玉,也只记得自己本命叫做沈玛瑙,但父母是谁生在哪里,一无所知。
这也是如意门防止弟子长大后寻找身世,确保他们继续忠诚的手段之一。
如此说来,此物对外人而言确实毫无用处,对很多已被磨去人性只会杀人的弟子而言,也没有用处。难怪品从目说他的目标是四国谱时,如意夫人不信。
朱小招本也不理解,可就在这瞬间,他想到他快要死了。根本不知道是谁,就要死了。品从目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招,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
我是谁?
我本姓什么?我有爸爸妈妈吗?我不在后,他们还好吗?我死后,能回到儿时的家看他们一眼吗?
这个声音一遍遍地问,原本并不重要的东西,却在将死的一刻,变成了渴望。
“我是谁?”他忍不住问了出来,“我的出身来历,是什么?”
如意夫人笑了,满脸血污的脸变得越发扭曲丑陋:“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朱小招不顾眉心的伤口朝她狠狠地撞过去。
如意夫人始料未及,被他撞倒,紧跟着,朱小招压在她身上用手臂死死按住了她的脖子:“告诉我!告诉我!!!”
罗紫大急,连忙示意白衣婢女们上前救人。
白衣婢女们抬剑就刺,可朱小招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继续用胳膊卡着如意夫人的脖子,吼道:“我是谁?告诉我?!”
一剑又一剑狠狠地刺进他的后背,不一会儿,他的后背就变成了马蜂窝。白衣婢女们都开始手抖。
如意夫人骂了一句“废物”,出指如电,用力插进朱小招眼中。
朱小招大叫一声,去捂自己的眼睛。如意夫人趁机将他一脚踹飞。他撞上墙壁,再重重落地,噗地喷出一大口血。
他抬起头,两只眼珠已经没有了,再加上脸上少了一块肉,一共出现了三个血洞,嘴里依旧喃喃着:“我是谁?”
“这个问题死后问阎王吧。”如意夫人说着,夺过一名白衣婢女手中的剑,一剑穿心,了结了朱小招。
朱小招的身子抽动了一下,便不再动了,身下的波斯地毯被污红了一大块。
如意夫人将剑一丢,气喘吁吁地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铜镜。她注视着镜子,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担心她再次崩溃发疯。
然而,如意夫人没有。她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脸,忽然一笑:“原来我老了是这个样子……”
说罢,侧头看向地上的品从目:“真不公平啊。为何你可以老得这般赏心悦目……”
颐非只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难道如意夫人如此在乎自己的脸,是因为品从目老得太好看了?变态之人果然不能按照常理推断。只是这一出大戏,品从目死了,朱小招死了,接下去会如何?秋姜她……
一想到秋姜,他的心抽了一下,忽觉这场大戏无论最后结局如何都似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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