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宋之拂一夜浅眠,自他从屋中离去便已转醒。只她仍是惴惴,因昨夜之事,一时不敢面对他,又想起今日得入宫见慕容允绪,更是心烦意乱。
那可是慕容允绪,是她上辈子侍奉了整整三年的男子,只因栖霞寺中的一面之缘,便不管不顾将已为人妇的她带入宫墙之内。
谁知重生一次,是否会重蹈覆辙?
然她嫁的是燕侯,皇帝亲叔,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入宫拜谢,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燕侯身份特殊,慕容允绪不敢轻举妄动。
她遂想起前世,郑潇嫁给燕侯三日后,新帝便因蒙古传来异动,令燕侯启程之藩。
只需撑过三日,便能跟着慕容檀离开,若身在燕地,慕容允绪必然鞭长莫及。
一番权衡利弊,宋之拂以为,重中之重,便是不让慕容檀主动舍弃她。
此时她已盥洗毕,正立在门边,一见他便挽起笑颜迎上来:“早膳已备,阿拂正等着夫君同食。”
只见她面上脂粉未施,乌发高高挽起,一袭月白起居服,一条鹅黄丝额帕,比昨日之端庄华贵,更多一分少女的纯挚娇俏。
慕容檀摸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知可否的“唔”了一声,进屋往圆桌上一瞧,只见花梨木的桌上,一盘红澄澄烩羊肉,两碗热腾腾疙瘩汤,三块香喷喷烙面饼,四碟细巧巧酱小菜四,竟是他在燕地常吃的饭食。
只听宋之拂细声道:“不知夫君爱吃什么,只想夫君在燕地十年之久,便备了燕地饭食。”
实则她早了数日便嘱咐孙嬷嬷悄悄打听燕侯喜好,连甜咸浓淡等细枝末节都已摸清,今日实乃是有备而来。
慕容檀听她絮絮低语,心口莫名热了热。他年近而立,才头一遭体会到妻子的柔顺体贴,不论是真是假,心里总有所波动。
他面上不露,入座举箸品尝,只觉红烩羊肉咸淡适中,疙瘩汤热而不烫,再配上清甜爽口的小菜,一顿早膳竟是有滋有味,吃得他紧抿的唇角都不觉松了。
宋之拂在侧细细观察,见此情景方松了口气。若说慕容檀是一头隐忍的猛虎,她须得先喂饱这头虎,方不至于被饿虎扑食。
见他吃得七七八八,她再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素纸,轻轻搁在桌边。
慕容檀一瞥,只见那素纸正是昨夜引二人不快的题本,脸色顿时难看。他心知她既花这样多心思讨好,必是有话说,既已吃了她的饭食,便抿唇不语,等着她开口。
宋之拂先是低眉敛目,起身盈盈一福,未有只言片语,便当着他的面,干净利落的将题本撕裂。
作者有话要说:
特意看了西门庆的早饭……大早上五六个油腻腻的荤菜……
第7章 惊鸿一瞥
素纸化为碎片,慕容檀挑眉不语,只紧紧盯着宋之拂。
宋之拂的声音柔软却坚定:“昨夜惹夫君不快,非阿拂本意。夫君慧眼明察,定已猜到始作俑者。阿拂不敢妄言,只求夫君相信,阿拂是寻常女子,出嫁从夫,断不会存着异心。”
她微微颔首,掩住半分精而秀的五官,高高挽起的乌发在肩头散下细细一绺,宽大的起居服内包裹的身躯单薄而纤巧,透出一分娇弱而惹人怜爱的姿态。
慕容檀皱眉移开视线,不欲瞧她这副易乱人心智的模样,不置可否道:“夫人何故如此?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宾。”
宋之拂闻言目带希冀,小心翼翼望去,撞入他微带警惕的深邃眼眸,又紧咬双唇,倏然移开视线,楚楚道:“夫君记得今日所言便好。”
他显然并不信她,这原是意料之中。
不多时,天已大亮,辰时将至,朝会将散。
因燕侯是外官,不得参与早朝,新婚二人须得待散朝后才入宫谢恩。早膳撤下,婢子们入内服侍二人再度更衣盥洗,收拾妥当后,便踏上往皇宫而去的车架。
宋之拂挺直脊背,掩在袖中的手指紧紧绞在一处,借以缓解心中的焦虑与不安。
一会儿只管磕头谢恩,跟在燕侯身后,不信那慕容允绪还能那般不顾身份礼法。她不断安慰自己,深深吸气,勉力吐出,似要吐尽满心害怕。
待车架停住,宫门口早有内监与婢子候着,满脸堆笑将二人迎入。
燕侯乃皇帝亲叔,新婚谢恩,若是将之视为族亲长辈,当于皇帝寝居干清宫召见。然领路的内监却将二人引至谨身殿。
此殿多为行册礼、受朝贺之所,慕容允绪于此见燕侯,便是在暗示,天家亲情所剩无几,燕侯已同一般外臣无甚差别。
慕容檀的脚步沉了沉,连宋之拂都越发紧张起来,不自觉快两步,稍稍靠近,走在慕容檀身后两步,亦步亦趋跟着。
跨上高高的汉白玉石阶,朱红殿门大敞,一弱冠之年,面貌清俊的男子正坐在殿内高座上,一身常服,头戴乌黑纱翼善冠,袍服与发冠具有龙纹,远远的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瞥见衣冠上的耀目金光,正是慕容允绪。
他身侧与之并坐的年轻女子,身披明黄纱罗大衫,发插金玉凤簪,配霞帔玉坠,容貌清秀端庄,气质华贵,正是当朝皇后,光禄寺少卿陈扶之女陈氏。
殿内一侧,还立着个年逾半百,头顶乌纱,身披绯袍,体型微宽,须髯飘飘的老者,正是天子近臣,力主削藩的太常寺卿齐澄。
只见他瞪着圆溜溜的双眼,直冲座上的皇帝使眼色。
宋之拂只匆匆瞥一眼,便低垂下脑袋,随慕容檀一同行五拜之礼,及至礼毕后起身,亦未抬头,立在慕容檀身后的阴影中。
慕容允绪欣然受礼后,方自座上缓缓步下,状似亲热的执起慕容檀的手,带着他便要往高座上去:“皇叔何故多礼,朕尚未贺皇叔新婚,疏忽了。”
宋之拂一见慕容允绪靠近,本能的要侧身避让,然皇后自来温良,一见皇帝招呼燕侯,忙也跟着起身令燕侯夫人落座,寒暄道:“陛下英明,竟替皇叔择如此品貌尚佳的姑娘为夫人,堪为良配。”
皇后发话,宋之拂无法,只得谢过后落座,抬头笑道:“皇后娘娘谬赞。”
慕容允绪原未注意这位始终低着头的新晋燕侯夫人,大婚前也曾听齐澄隐约提起,郑家姑娘对此略有不满,听皇后之言,本以为只是寻常恭维,谁知不经意瞥过去,竟再也移不开眼,踏在阶上双脚也如灌了铅般挪也挪不动。
只见那座椅里的女子,挽山松特髻,披织金罗裙,包裹着纤软身段,冰肌玉骨,巴掌大的俏脸上,双眸翦水,两腮含霞,楚楚的姿态似嗔非嗔,引得人心头一阵酸软酥麻。
殿内一时静默,慕容允绪失神望着美人,那眼神似要把人刻进心间。
旁的四人则心思各异。
宋之拂心如擂鼓,慕容允绪的眼神她熟悉无比,恐惧袭上心头,她赶紧移开视线默默低头。
慕容檀见这皇帝侄儿望着自己新妇的眼神,本能的心头闷堵,退后半步不愿再往前,扬声道:“陛下为君,微臣不敢逾越。今日拜见,只为叩谢陛下天恩。”
慕容允绪这才些许回神,恍恍惚惚回到座上,又是怅然又是向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也不知为何,一向循规蹈矩,从不令人失望的自己,竟会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怦然心动,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挣脱桎梏,破土而出。
齐澄已然脸色难堪,瞪着独自落座的年轻皇帝,恨不得扼腕而叹。方才原本已同陛下商议好,将燕侯引至皇帝上座,令其有不敬之举,不久后可数罪并发。昨夜题本未起作用,今日已不该再浪费机会。
可谁知,向来于女色上看得淡的陛下,竟被燕侯夫人乱了心神。
这郑氏女,明明是要送去膈应燕侯的,如今却令陛下失了神。
一旁的皇后亦是面上挂不住,身为正妻,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夫君望着已是亲婶的女子,如此失态,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宋之拂更是苦不堪言,心说自己当真同慕容允绪五行犯冲。她除了移开视线装作未见,只能无助的望向慕容檀。
那目光满是委屈与忧惧,波光闪闪,似怨似艾,看得慕容檀心跳漏了一拍,转瞬心里的不满便愈发汹涌。她这模样,是嫌上头的皇帝还没将她看够吗?
他悄然捏紧双拳,俯首道:“陛下国事繁忙,臣不敢再打扰,先行告退。”
齐澄忽然用力的咳了声,余光紧紧凝着慕容允绪。
慕容允绪这才收敛心神,恢复正常,温和道:“也好,皇叔多年未入金陵,此番多留些时日,你我叔侄叙旧,不急在一时。”
慕容檀闻言心下微动,果然要拖着不教他回燕地。他想起今晨收到留守燕地的谋士赵广源送来的蒙古军异动的消息,依言道:“陛下说的是,臣也欲好好看看这金陵城。只燕地兵马无人统领,恐给蒙古余部可趁之机,臣请陛下令择良将,往燕地镇守。”
慕容允绪面上的笑容淡了,齐澄也凝重起来。
今晨方收到军情急报,蒙古余部闻燕侯危矣,已暗中纠集兵马,恐有异动。早朝君臣奏对,慕容允绪令众臣推举良将前去镇守,然纵观朝堂,除了燕侯,竟无人能担此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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