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杳杳看着他莫测的脸色,想要追问些什么,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后,又咽了回去,点了点头说:“好。”
华灯初上,月上柳梢。红墙绿瓦分辨不清颜色,悉数化为黑漆漆一片。
暗室里,一盏琉璃灯昏黄,金丝楠木桌面上的玛瑙莲台博山炉冒着袅袅暖香,浓郁却不腻人,似莲般清雅,花果般香甜。
敬太妃取下斗篷上的帷帽,斜看了一眼后,淡声道:“这香已经绝迹,难为你还能找到。”
她对面,坐了一位面目儒雅的男子,穿了件秋香色的绣鹤长锦袍,眼角浅浅的沟壑也不掩其年轻时的风华清靡。
他笑了笑,“只要你喜欢便好。”
敬太妃目光闪了闪,眸中染上凄色,伸手倒了盏茶推到他面前,留下一缕飘摇的热气:“当不得裕亲王这般看中。”
“裕亲王……”他呵笑一声,盯着敬太妃手上那枚蓝宝镶嵌的戒指,“你既然还戴着,何必与我如此疏离?”
敬太妃笑了笑,手指捏着戒指转了一圈,自指尖褪下,搁到掌心递过去,“还你。”
“什么意思?”裕亲王蹙眉,捏起来套在食指上。
迎着他打量的视线,敬太妃敛去笑意,“这话该由我来问你才是,你曾许诺过什么,怕是早已忘了。”
裕亲王勾唇一笑,语气凉薄:“我这么做不是很好吗?”
“好?”
“若你是指流言的话,现在人人都在怀疑沈珏,各方势力明里暗里都在盯着,我将他放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再亲自动手替他斩除障碍,岂不是正好证明,这些事非他所为,也就名声差几日罢了。”
毕竟是经历过宫斗的女人,敬太妃要是不知道这个老狐狸的想法,这么多年就算是白活了,当即就嗤笑一声,“你是帮他还是帮你自己,你我彼此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权利熏陶,你对这至高之位,就没有点别的想法?”
裕亲王眸光暗了下来,沉声问:“你当真这么想?”
“是!”敬太妃毫不犹豫道,“与权利比起来,我算什么,我的珏儿又算什么,不过是你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罢了!”
裕亲王沉默片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而后越笑弧度越大,直到朗声,“我便是有了想法又如何,你与皇位本都该是属于我的,当年我没弄死沈珏已是仁至义尽,凭什么现如今还要帮他的儿子去争夺皇位!”
敬太妃眉心一跳,慌忙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说沈恪要是知道了他的腿残,与沈珏有关,会如何?”裕亲王面上闪过癫狂之色,竟似变了个人,再无半点儒雅,“蚌鹤相争,我坐收渔利,不过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会接你到宫里,让你做皇后,好不好?到时候沈珏也死了,我看谁敢说闲话!”
“不要!”多年相处,敬太妃深知他与世无争的外壳下隐藏着怎样的可怕,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你会后悔的!”
“后悔?”裕亲王邪笑着抓过她的手,用力将戒指戴回原位,“他是你我之间的阻碍,我有什么好后……”
见他越加疯狂,敬太妃是真的怕他现在就对沈珏下手,心下一急,喊道。
“他是你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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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悔字还未出口,裕亲王就仿佛在瞬间被人捏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神色由癫狂交织了些许震惊,看起来很是怪异。
半晌,他道:“不可能!”
敬太妃默默抽回手,看向被捏出淤红的手腕,凄然一笑,“你不信便罢了,告辞。”
裕亲王讷讷地张了张嘴,看着她一步一步踏远,雪青色的裙摆与黑暗交织了半片,如同少艾之期,她一转身,二人之间便隔上了一道永不能跨越的鸿沟。
敬太妃背脊挺直,将步伐放的极慢,手缓缓搭上门栓,一丝凉风涌来之际,她终于听到了声,“等等!”
柳眉舒展,指上的蓝宝石在透进来的月色下蕴了层冷光,如何把握人心,自是以退为进之。
她没有回头,声音寂寥,又像是在瞬间放下了心中重负般轻快,“算了吧,亲王殿下,天色已晚,我该走了。”
桌上燃着的熏香被衣摆带起的风搅散,裕亲王大步疾行到她背后,一把将缓缓拉开的门推了回去,拉着她转身,“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有必要吗?”敬太妃问。
“有!”
月色凄凄,风将呢喃刮散,寂静的房间里,敬太妃低首轻抚着戒面上澄澈莹亮的的蓝宝石,缓缓道:“这是当年你亲手替我戴上的……”
裕亲王眸光闪了闪,昔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爱而不得的遗憾延续至今,如同生长着倒刺的荆棘,捆扎得他喘不过气。
“当年,先皇来后宫的日子本来就少,便是得了空闲,大多的时候去的还是太后那里,当时若非有太皇太后施压,我半年见不到他也是常事。”
“我知道。”裕亲王点了点头,他与先皇的情谊并非是假,所以这些情况他自然也是知晓的,也正因如此,他欣喜的同时又伴随着不甘。
一方面,他庆幸着先皇与她并不相爱,也不怎么碰她,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心自己得不到的心上人,被先皇弃之如敝履。
敬太妃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同漂泊不定的浮萍,捉摸不到情绪,“你送我戒指那次之后,我发现我有了身孕,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为了不牵扯出你,我冒着大不韪,趁先皇来重华殿之时,偷偷燃了香……所以珏儿会早产一月出生,可生得却与足月的孩子无甚区别。”
裕亲王重重吸了两口气,又缓缓吐出,呆如木鸡一样立在那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敬太妃眼中的光线暗了下去,她心里明白,或许裕亲王是爱过她,但这种爱抵不过弥久的岁月,他现在有的只是得不到的遗憾而已。
不过,世间哪有情爱永存,唯有遗憾至死尚在。
若最终是裕亲王登位,他得偿所愿,而自己容颜已老,心境也不复当年,蒙在他眼前的迷雾褪去,这种遗憾很快就会变得臭不可闻。
届时,她与珏儿的人生,或许还不如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将野心放到珏儿身上,助珏儿登上高位,她才能安枕无忧。
“你还是不相信吗?”见他久不开口,敬太妃出声问道。
裕亲王面色变了,唇角渐渐勾起一个弧度,然后开始无声的笑,笑着笑着,他一把抓住了敬太妃的肩膀,欢喜若狂:“我有儿子了?沈珏是我的儿子?”
敬太妃被他摇晃地几乎快要晕厥,头上的珠翠碰撞出泠泠声响,“是,你有儿子了!”
“哈哈哈……”他朗声,想不到峰回路转还有意外之喜。
敬太妃凉凉地打断,“可你的儿子,现在快要被你害死了……”
裕亲王的笑声猛地顿住,手指不自觉用力抓紧,是啊,此番连环计后,沈珏不死也要落得万人唾弃!
敬太妃肩上似被铁钉嵌着,痛得惊呼出声,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不是还有计划吗,”裕亲王慌乱片刻之后倏然回神,松开钳制着她肩膀的手,压低了声音,“尽快动手,珏儿这边,我来解决!”
“好。”听他如此说道,敬太妃瞬间松了口气,重新戴上帷帽,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她走之后不久,梁上忽然闪下来一人,垂下头低声禀告:“主子,人已经安排好了,只待林沛成入狱,那些证据便会随消息一起放出去。”
“不,改了。”裕亲王略一沉吟,眼中有狠厉闪过,“派人去将证据销毁,这个罪由林沛成来顶上,该怎么做,你明白的。”
那人神情一凛,拱手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
裕亲王抚了抚胡茬,心里只有一句话,沈珏竟然是我儿子!
…………
月色在白墙黛瓦之上笼罩着薄纱,将军府漆红的大门紧闭,只有两盏灯笼,散发着橘红温暖的光。
离着府门还有一段距离,沈恪目视着前方忽然开口,“就送你到这里,先回去吧。”
苏杳杳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忽地又回过头,看着面目温柔的沈恪,不舍地说:“那我就走了?”
“嗯……”沈恪眨了两下眼睛,她头上簪子被月色渡上一层华光,随着转头的动作,含苞的花如同在眼前缓缓盛开,冒着沁人心脾的香,引/诱着他看过去。
苏杳杳蓦地转身,往他靠近两步,可怜巴巴地低眸,抿了抿唇道:“要不,我再送送你?”
沈恪几乎要被她逗笑,这样送来送去,短短一截路程,怕是天亮也走不完了,“回去吧。”
苏杳杳撇了撇嘴,心里在叹气,怎么重活一世,这人变得跟块铁似的,半点不懂风情。她那是真的想送他吗,还不是找着借口想要多与他待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