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因苏皇后病重,代替出席的是夏贤妃。因近日温家的夫人亦要进宫来,故而暂解了温淑妃的禁足,允她出来会客。
苏家举家皆未到场,众人不免有些议论,福姐儿只作瞧不见那些目光,与下首的郑贵人周常在吃着酒。——这两位的家眷暂无资格出席这样的宴席。
时至正午,宴会上歌舞暂歇,宫人们鱼贯捧了热菜上桌。
赵誉与群臣欢饮,已经酒过三巡,适时,赵誉举杯看向林玉成。
“这杯,朕敬林卿。”
林玉成淡淡一笑,道:“不敢。”站起身来,回敬赵誉,“这杯该是微臣敬皇上。”
赵誉温笑道:“林卿久在南湾,难得回京。下回君臣把酒言欢,还未知是什么时候。”
这话一出,众臣不由心下嘀咕,莫非皇上这是同意林玉成再回南湾?这一回放虎归山,再想收拢回来,可不就难上加难?在那边做着土皇帝,谁还情愿回来受人牵制?林玉成居功自傲,屡屡不受皇命,每年大笔的钱粮巴巴送去南湾,用在什么上头谁又清楚?这回查出来的光是经由苏煜炆和周常琛两人手里送给南湾的钱粮,就足足有几十万两。加上每年拨款给南湾的数目,养上十万兵马也够了。这些年国库吃紧,赵誉不得不开海贸,中原不知混进来多少别国细作,在旁虎视眈眈。
只见林玉成不紧不慢地叹了声,开口道:“臣已老了,南湾长久不太平,这些年若非朝中无人,微臣哪用饱尝远离故土妻子离散之苦?”
赵誉噙了抹冷笑:“所以,因为朝中无人能担此大任,只能林卿去守南湾?区区弹丸之地,不知如何安放林卿的八万兵马?”
林玉成明显地错愕了下。
朝臣们亦慌了,林玉成手上不足四万人,此番战事结束,带回来兵马三万,路上千余,只剩两万八千多人,如今尚屯兵在城外营中,哪里来的八万兵?
林玉成笑了。挑眼看向赵誉,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南湾土民感激皇上还他们太平日子,自愿投军为国效力。”
赵誉亦笑了:“是感激朕,还是感激林卿?”
林玉成正要说话,却听殿外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打杀声。他面色一变,突然想到什么,赤目盯着赵誉,厉声道:“皇上真要走到这一步么?”
赵誉未答。
下面坐着的众臣亦听得这巨大的响动,宴上不免乱了,一时议论声不断。
赵誉抿唇不言,直身坐在金座之上。
只是片刻,那喧嚣声就到了殿外。
一个小太监沾了满脸的血,连滚带爬的闯进来打破了殿中最后的平静,“皇、皇上!林、林将军的黑甲兵,他们……他们反了,吵吵嚷嚷在外,说是……说是……”
他话未说完,殿中已有朝臣尖叫起来。纷纷指着林玉成道:“林将军!你这是、你这是谋逆么?”
林玉成坐在原位,只是疏冷地一笑。他移目看向赵誉,轻声道:“臣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只是臣的夫人和两个女儿,及幼子林兴,他们久在京城,从不参与臣在外头的事,还望皇上施恩,饶他们一死。臣的长子林嘉,臣便不为他求了。父子在外十二年,臣的事,长子都知道。”
今日之宴,特为他设了上座,远离群臣,座次仅次于赵誉。他的说话声掩在震天的喊杀声里,旁人听不清,只赵誉一字不落地听了。
赵誉手里持玉杯,淡淡朝他笑了笑:“林卿放心,林夫人在后宫吃宴,夏贤妃会替朕好生照料于她。”
林玉成笑着饮尽了杯中酒。安坐在椅上,叹息着道:“那,臣就信皇上了。”
话音才落,外头的响动就跟着停了。
前番已被卸去职位,贬谪至通州任参军的前骠骑大将军齐韬父子当先走了进来,身上甲胄染了血色,手持滴着血的宝剑,身后跟着挂了彩的侍卫统领,齐刷刷拜倒在地上。
“皇上,林将军手下的黑甲兵突然暴动,持械闯入宫闱,砍杀侍人宫女,意图谋乱,已被臣等带兵控制。请皇上示下。”
赵誉似乎有些疲惫,轻轻后靠在雕了金龙的椅背上面,无力地摆了摆手:“先押往天牢。”
无精打采地敲了敲酒杯:“今乃佳节,众爱卿们,莫败了饮酒的兴致。”
回答他的,是一片恐慌的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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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烈火3
林玉成回京之时, 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百姓夹道欢呼,有人专写了折子戏赞他镇守南疆的艰苦和英勇。
如今大厦一朝倾覆,罪状竟是罄竹难书。闯进宫闱的黑甲兵被徐汉桥领着人押往天牢, 齐韬父子上前陈情回报, 说在通州接到军中斥候密报, 京郊大营有异动, 城内以火光为信引黑甲兵攻城逼宫, 幸事前截获线报, 才能及时赶来救援,与京中御林合力缴了叛军。
适时便有人出列细数林玉成的罪状,几人义愤填膺当面直斥林玉成拥兵自重目无君上, 赵誉无奈地叹息一声, 转过脸来,用众人皆听得见的声音问道:“林卿可有话说?”
林玉成微微一笑,饮尽了杯中酒站直身子,几步跨到大殿中央。他走近哪个大臣,哪个就不由自主地退却几步。他生得高大魁梧,一生征战疆场杀人如麻,身上自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戾气, 便是笑着说话也叫人觉得杀气腾腾。
林玉成没有行礼,已经被扣了谋逆的帽子,他行不行礼也无所谓了。
黄德飞下意识地朝赵誉的方向凑了两步,防备着林玉成恼羞成怒之下与赵誉来个玉碎瓦全。
林玉成像话家常一样, 在殿中踱着步子道:“林某还记得,当年皇上不足十五,刚封了宜王赐了婚,出宫立府,没几天就被送去了军营。当时负责操练的是林某手底下的黑脸鬼张百胜,没把皇子两个字放在眼里,一般的张口就骂提脚就踹,林某私下劝他,‘咱们这个宜王殿下,可不是好相与之辈,不声不响在宫里头这么多年,不出挑却也从没听说他跟谁有过过节,太子殿下和皇长子争斗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和睦过,却一水儿的赞这个宜王殿下好。脾气太好的人,若非软弱无能,只怕就是个极有大志欲成大事之辈。’林某和张百胜打赌,不出五年,这位皇子必能成就一番惊人的事来。张百胜当时还不信。”
他一面走,一面随手就近取了旁人桌上的酒菜吃,一双粗糙的大手汤汁淋漓,油腻不堪,惹得许多个文臣暗暗蹙眉,只不敢出言训斥。
赵誉不置可否地一笑。
林玉成道:“却没想到,皇上没用上五年,皇长子突然瓭杀太子,后被身边亲随出卖,畏罪逼宫不成,被射杀于朱雀门外。皇上彻夜入宫勤王,忠心可表,与二王高下立见。”
林玉成踏步到门前,徐汉桥一言不发抽刀挡住他去路,林玉成轻蔑一笑,又回身走向赵誉,将油腻的手在身上擦了擦,笑道:“从一开始,林某就知道当日那步棋,皇上有可能已准备了许多年。林某到现在都不敢信,一个十八岁还未及冠的小子,是如何做到,能隐过自己的野心,瞒过了所有的人?朝中大臣,宗室诸王,当时先帝,太子和皇长子,哪个不是一时英杰?皇上就是这些人中,装傻充愣,一派平和地过了那么多年。”
听及他用词不妥,有大臣起身斥了他两句,林玉成并不理会,迈步欲朝玉阶登去。
黄德飞连忙出口制止:“林将军,不得僭越!”
林玉成哈哈一笑,旧地就在那玉阶最下头的一层坐了,“林某也装了许多年的文雅,累了,太累了。皇上若不介意,林某不想再装了。林某过惯了马背上的日子,连幼子都是马背上生的,跟南湾一个土民的闺女……啧啧,可惜死的早,性子真野,比京师女人好太多了。”
下头那些朝臣脸色越发难看,纷纷指责他御前无状。
赵誉并不吭声,亲自斟了杯酒,叫黄德飞持了,送到林玉成唇边。
“林卿,今日佳节,朕上一杯未敬成,这杯敬林卿。当年襄左从龙,林卿于朕的忠心,朕从不曾忘。林卿与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朕亦心痛不已。后头的事,朕不想理了。”
他随手摆了摆,下面就有人站了起来。
赵誉道:“今晚黑甲兵暴乱逼宫的前因后果,还有林卿的清白,都交与你审,朕酒多了,众卿慢饮。”说着,就站起身来。
众臣起身恭送赵誉。
林玉成坐在阶上笑道:“不曾想,最终皇上竟把老夫交到亲家手里。”
苏煜扬温文拱手一礼:“林将军,苏某身受皇命,务需公正,既为正事,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林玉成无可无不可地笑了:“好说。”
苏煜扬朝徐汉桥打个眼色,徐汉桥一手执刀,一手朝林玉成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个侍卫想上前绑缚林玉成,苏煜扬笑道:“不必了,林将军何等身份,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