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回过神来,朝岳凌点点头。一行人朝屋中走去。
重重帷帐后,苏皇后面如金纸,虚弱地躺在里面。
张嬷嬷彻夜不眠,用手帕沾了清水,轻轻替皇后润着嘴唇。
林氏和福姐儿靠近,张嬷嬷举手示意不要出声惊动皇后。
林氏泪如雨下,用手帕紧紧堵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
张嬷嬷取下金钩,将帘帐落下。轻手轻脚地走到帘外,将林氏从地上扶起来。
“娘娘折腾一宿,刚睡着。夫人外头坐吧。”
在帘外小厅榻上坐了,张嬷嬷与林氏说起皇后情形。
“饮食不能沾,喝口水都要咳上许久。昨晚太医开的汤药喂不进,……天亮才睡下,委屈夫人稍待……”
林氏抹着眼睛道:“娘娘受了大罪了……亏得嬷嬷在旁,细心照拂……太医怎么说?吃不进药,这病如何医治?”
张嬷嬷才要开口答话,就听里头传来苏皇后虚弱的声音:“是嫂子来了么?”
林氏急忙起身,几步奔入里头,伏在床榻边沿,握住皇后的手:“娘娘,是臣妇,臣妇来看您了。”
苏皇后无力地摇了摇头:“哭什么……本宫……本宫死不了……”
一句话说得林氏越发难过,紧握着她手掌劝道:“娘娘,您莫想太多了。福姐儿,我把福姐儿带进来了!虽是不合规矩,可您是皇后娘娘,您想念亲人,接个小辈入宫聊天解闷,谁敢说什么?”
抹了把眼泪,又道:“您贤惠半生,往后,您得为自己思量!”
回头朝福姐儿招手:“你过来!”
福姐儿缓步朝里走。
浓重的药味和沉闷的死气,如乌云一般,将她整个人笼罩其间。
这间深阔而幽暗的殿宇,每每走进,都叫她深感恐惧,心神不宁。
苏皇后艰难地睁开眼。
那少女缓缓拜倒在她床前。
脸蛋上泛着健康年轻的光泽,肌肤水滑发亮。一头秀发柔顺地挽成云鬟,本不需装饰,她只清清浅浅的立在那,本身就已是幅绝美的画。
苏皇后能在她身上,看见自己当初的影子。
她年轻时也曾娇艳如春花,快活度韶华。她曾满心欢喜,含羞在闺中待嫁。
她嫁给了世上最尊贵的男人,贵不可言。她为天下女主,看尽世人艳羡的目光。
可到头来,她华光尽逝,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谁能明白她的难处,她的不甘?
林氏拽住福姐儿,叫她靠近凤榻,与皇后道:“这孩子自幼长于乡间,从前未上族谱,也便不曾取名。从今起在娘娘左右听从差遣,侍奉娘娘驾前,福儿二字太过拙鄙,还请娘娘赐个大名儿,免叫她为人耻笑,损了娘娘颜面。”
苏皇后怔怔望着福姐儿,目光复杂,情绪在眼中不停变换。一时欣喜,一时忧伤,一时痛恨,一时艳羡。林氏的话语将她思路拉回,她垂了垂眼睫,再看过去时,目光中就只余怜爱。
她伸出枯瘦的手臂,朝福姐儿招了招手,福姐儿凑近些,将脸颊贴在她手掌上面。苏皇后抚触指尖那冰凉滑腻的肌肤,声音嘶哑地道:“你眉目清秀,性子温和,本宫很是喜欢。从今儿起,你便叫苏婉柔,婉之柔美,柔之和顺……你当得此名。”
林氏含泪拍了拍福姐儿的手臂,“还不谢过娘娘?”
福姐儿抿唇退后,跪地行礼:“婉柔……谢娘娘赐名。”
从此后,她再不是她自己。被装在这和顺谦恭的名字里,她只是个乖巧听话的躯壳。
是替皇后争宠献媚的棋子,是要为皇后孕育子嗣的替身。
谁说这是命?
凭什么她的命被旁人握着?
苏家想要牺牲她,用她的血肉来铺路,她难道当真就要乖觉地听从他们所愿?
是看她书读的少,见识不多,年纪轻,便以为可以肆意的拿捏她么?
他们就不怕,送入宫中,攀上帝王,她摇身一变,化成了将他们击溃的那把剑?
福姐儿在心中冷笑,面容却如新得的名字一般娇柔婉顺。
苏皇后似乎松了口气,顿下话头,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林氏目光示意,张嬷嬷便没有上前,福姐儿有什么不明白?艰难起身,从侧旁宫人端着的托盘中取了温水和手帕,上前坐在皇后榻沿,替皇后拭了拭嘴角,然后喂她抿了口茶。
林氏躬身退下去了。
她盼着福姐儿能留下。若再被遣送出宫,苏家难道真要把才十二岁的婉妍送进来么?如今旁人尚不知要如何笑话。
穷途末路,最终一搏,但愿那丫头如她名字一般,有些福气运道罢!
转念一想,自古红颜命薄……当年秦氏那般才色,最终血溅三尺含怨而死……福姐儿的未来会如何?
她的心亦是肉做的,含着几分歉疚,终无法如苏老夫人一般心肠铁硬……
赵誉早朝后摆驾坤和宫探望苏皇后,就在那凤榻前头,见着了低眉顺目的苏婉柔。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贤妃都改成“淑妃”了。
梳理一下现在的后宫:皇后苏璇,有一个公主。淑妃温氏,无子嗣。怀孕的是徐贵人。目前宫中无皇子,设定的是皇后曾经生过男孩但没成活。
大叔渣皇29岁。
大伯母林氏就是才立了军功的林家女。苏家靠与林氏冷氏的旧瓜葛风光至今。苏家本身没有具有竞争力的权臣,所以才一心钻营,希望靠皇子维系将来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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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黎明1
皇后抱恙,昨儿突然晕厥,任谁都猜得出是为什么。
赵誉心里沉甸甸的挂着前朝的事,却也不能不为后宫忧心。
苏皇后在位一天,便要给她一天的尊荣。是少年夫妻的情分,也是维系后宫安宁的必要。
院落依旧是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苏皇后一生循规蹈矩,对下人约束甚严,规矩到有些刻板。
只是这刻板之人无路可走之时,也难免会做出一些惊人的出格事。比如……
宫人掀了帘子,赵誉甫一走进,就看见一个梳缳髻的少女,身上穿了一袭淡天青色宫装,似乎才梳洗过,身上透着股清爽的薄荷香。
回眸瞥见他,那少女似乎吃了一惊。手中捧的瓷盅微微一晃,忙不迭扑跪在地行礼,嘴里低低地道:“请皇上金安。”
赵誉恍惚觉得在哪儿见过此人。
垂下眸子,目光掠过她细白的手腕,腕首环玉相叠,翠色凝在那雪肤上头,似雪面上莹莹一汪泓泉。
心底里忽然就跃出当日她跌撞在皇后脚上的模样。
赵誉蹙了蹙眉,掠过她,几步行至凤榻前。
皇后扶着张嬷嬷的手便要起身,赵誉坐过去按住她肩膀:“皇后免礼。”
目光移向一旁的张嬷嬷,问道:“皇后今儿怎样?用药不曾?”
他声音低沉温润,一如往日。只是朗俊的面上,染了凛冽之色。他终与旧年的他不一样了。
威严日盛,胸怀四海,他目光所及,已再也不是她所能瞭望得到的。
苏皇后有些心酸地垂下头,轻轻握住了赵誉的手。
张嬷嬷道:“娘娘才进了半碗碧粳粥,又有婉柔姑娘在旁陪着说话解闷,比昨日好了许多。”
赵誉料想那“婉柔”便是外头遇着的姑娘了,“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反握住苏皇后的手,劝她道:“好生养着,莫操心旁的。”
起身就要走。
苏皇后急道:“皇上!”
赵誉回过脸来,目光落在苏皇后蜡黄枯瘦的面上。他不着痕迹的别过头,笑道:“前朝还有事,大臣们在御书房等着呢。”
苏皇后便再怎么想留住他,也不能不懂事地耽搁他前朝的事,只得十分惋惜地点点头:“皇上慢走。”
待赵誉行出几步,听苏皇后又道:“婉柔,你替本宫送送皇上。”
外头有仪仗,身侧有大宫女岳凌,和赵誉近侍黄德飞,他何须旁人送?
赵誉顿了顿步子,想到苏皇后的病态,拒绝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终是没有吭声。
福姐儿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快步撩起帘子,轻声道:“皇上请。”
赵誉几步走出来,福姐儿无声跟在他后头。
殿中无数双眼睛朝她看过来。
福姐儿半垂眉眼,没有抬头看。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将如何唾弃她,猜忌她,轻视她,骂她不要脸,骂苏家急功近利,骂苏皇后不择手段。
一个未出阁的女孩,送到这深宫里来,在帝后身边伺候,不管怎样,她这名头,终是污了。
福姐儿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她试图抗争过,既无力对抗,只能顺应大势。无论是什么绝境,无论前头有怎样的艰险,她相信,只要固守住本心,她还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