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秾不想被太阳烤晒,依旧稳稳地坐在树荫下,提高声音回道:“夏婶下地收麦子去了,就在山脚紧挨着我们家的那块麦田里。”
夏婶病后初愈就下地劳作,而且她本来就是病病殃殃的身体,在她看来夏婶应该是要静养的。
但在眼下这农耕社会,农民们都不好过,社会整体发达程度远远不比后世,人民自然就活得艰难些,否则就活不下去。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她以前的标准去衡量了。
夏五斤立即想到,他娘在与姜家麦田紧挨着的麦田收割麦子,若是哪里有个不对,姜家叔婶还能看顾着些。
又问:“是你劝我阿娘去那块麦田收麦的吗?”
夏五斤所问问题的答案无关紧要,隔得又远,她热得没力提声回答,就连‘嗯’一句都懒得出声了,直接转回头,依旧靠到树干上,来一个心静自然凉。
以前有空调还不觉得,直到现在姜秾才发现,她是怕热的。就算躲在树荫下,也觉得整个人怏怏的,不想多说话。
就连那个在大太阳底下爬来爬去的小豆丁,她都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与他讲道理了,任他满地爬!
夏五斤也不计较姜秾的不搭理,进到院中小灶屋里,灌下一肚子凉水解了渴,就出门往自家位于山脚的那块麦田慢悠悠地踱去。
没过一会儿,姜双五就挑着两大捆麦子回来了。
收麦子是一桩辛苦活,虽然弯腰用镰刀收割麦秆那活也不轻松,不过一趟一趟地往回挑每担一百多斤的麦子,这长时间的负重体力活,更不轻松!所以姜双五就让周翠娘在地里割麦子,他来往家挑运。
姜秾热得不想说话,姜双五累得没多余力气说话,加上两人又都不是话多的人,于是姜秾看到姜双五挑着两大捆麦子回来时,也没去说‘阿爹辛苦’之类的话,只利落地起身走出树荫,去小灶屋端出来一碗尚且温热的凉白开,在水里她加了很小一撮盐。
刚卸下肩上担子直起腰,就看见女儿端了一碗水站在旁边,姜双五一张大汗直淌的黝黑脸上,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局促拘谨笑容,同样没说什么,只接过碗就‘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了!
喝完咂摸咂摸,水里似乎有些咸味……
姜秾:“放了丁点盐,喝了更有力气。”
女儿说放了盐的水,喝了会更有力气,姜双五是信的。以前有没钱吃盐的时候,就感觉整个人软趴趴的提不起精神,等吃上盐之后,就明显感觉身上有劲了。
“去装上一罐,我给你阿娘带去。”带去的凉水还没喝完,但这盐水又不一样。
姜秾‘嗯’了一声,回身就准备去用瓦罐子装水,接着又听身后的姜双五说:“多装一些,一罐子装满吧,也给你夏婶喝一口。”
“哦,好。”
姜秾应下,去小灶屋里找了个常用的干净瓦罐,加了少量盐的凉白开全倒完了,刚好就是一满罐子,递给姜双五带去了田里。
……
姜双五和周翠娘夫妻两,起早摸黑一刻也不敢歇,这样收割了五天,才终于将七八亩地的麦子,全都收割回了家,让夫妻两整个人都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一层皮,是写实说法,并不是夸张修辞。
姜秾亲眼目睹,姜双五光着的膀子和露出的脖颈上,晒掉下来一层又一层皮。
洗衣服时,还发现姜双五穿的褂子的肩膀位置,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可见在褂子遮盖下的肩膀,是何种被磨得青红出血的惨象。
而周翠娘虽没像姜双五一样,做肩挑背扛的重体力活,可长时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弯腰割麦,也并不轻松。
那几天夜里睡觉时,即便夫妻两的卧房,与姜秾的卧房在中间隔了一个客厅,她都能隐约听见周翠娘的呻|吟声。
周翠娘多要强的一个人,要不是实在腰酸背痛得厉害,她绝不会夜里痛呼出声的。
懵懂小孩子确实心大,晚上一躺下就能睡得鼾声呼呼,但姜秾的内里可不是小孩子,一天又一天见到两人的劳累样子后,她向来追求的睡眠效率和质量,就持续走低。
入夜睡下之后,姜秾的脑袋里都还在琢磨,推演一些措施的可行性,演练实施步骤和注意事项……
在小麦脱粒时,连枷’啪啪‘拍打声中,在筛选秕子时,扇风车’呼呼‘声和灰尘里,姜秾终于琢磨出了第二版计划。
放在第一位的,依旧是调配沤制有机肥,第二重要的仍是培育良种,这都没有变。
沤制有机肥,比之培育良种,虽然见效稍微要快一些,但都属于救不了近火的‘远水’,而这两者又都是极为重要的‘远水’,绝不可懈怠或放弃。
在此同时,当务之急便是能较快地弄来银钱或粮食,渡过眼前可见的困境,确保能撑到‘远水’输来的时候。
要搞来快钱啊。
……
“唉,明年开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啊……”周翠娘借着傍晚天边的霞光,手上缝补着一件姜双五磨破了肩膀的褂子,叹气道。
姜双五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柚子树下,黝黑的脸虽不太看得清神情,可从他佝偻的背和不知看向何方的呆滞眼神,也能窥出他心中的七八分愁苦。
自家这口子锯嘴葫芦的性子,周翠娘再清楚不过,也不在意他没有搭理她,继续盘算道:
“六月必须交齐‘夏税’,这是就在眼前了啊!‘上田亩税六升,下田亩税四升’,我们村都是开荒来的下等田,亩税是四升。
我们家十亩地,就要交四十升麦子,今年麦子受了旱颗粒不饱满,四十升不够,再算上‘损耗’,夏税怕是得要五十升麦子起步。
又有冬月前必须交齐的‘秋税’,‘上田亩税五升,下田亩税三升’,秋税我们就要交三十升麦子,不过同样要把秕麦和‘损耗’考虑进去,备上四十升才保险。”
一升麦子换算后约等于三斤,姜家的田地是下等田,夏税下田亩税四升,考虑到秕卖和‘损耗’,姜家的夏税实际上亩税为五升麦,换算下来每亩约为十五斤麦。那么总共十亩地,夏税就要交一百五十斤麦子。
同理,秋税下田亩税三升,但实际上亩税能有四升麦,换算下来约为每亩十二斤麦。那么十亩地,秋税就要共交一百二十斤麦子。
仅仅是夏税和秋税此‘两税’,一年就要交二百七十斤麦子。
既然姜家垦荒来的田被县衙认定为下等田,亩产量可想而知不会和上等良田相同。
姜家一共十亩地,有两亩在轮作休耕,剩下八亩才种着小麦。小麦灌浆期又遇上干旱,虽然抢救了部分,但原本能亩产近两百斤的,今年亩产只有一百二三十斤。
八亩地的收成,一共就一千斤左右,交掉二百七十斤的夏秋‘两税’之后,就只剩八百二三十斤了。
周翠娘接着盘算:“再卖掉十六七升麦子,用来纳‘户税’。”
哦对,除了夏秋两税的土地税(田赋)外,还有以人丁和财产做依据,定下户等,然后根据户等来交纳的人口税(户税)。温宁村是逃荒难民聚集而成的村落,县衙给全村都定的是‘下户’,下等户每年每户纳五钱银子的户税。
麦子一般三十文钱一升,五钱银子即五百文,那就要卖约十七升(即五十来斤麦子),才足够纳交户税的。
如此,再减去五十斤麦子的户税,还剩下七百七八十斤麦子。
哦还有,土地税(田赋)和人口税(户税)这两税的正税之外,又还有杂税。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没有定数,说收就要收,未来一年里是否要额外交杂税、又要交多少,还是未知。
第9章 栽培蘑菇
今夏麦子歉收,只收了有一千斤左右,交了必定要交的两税和户税之后,就只剩下七百七八十斤了。又还有不知定数的杂捐杂税……
姜双五瓮声瓮气道:“今年冬天我去服役吧,不缴银子代役了。”
“服役,你去服什么役!?”周翠娘把手中褂子用力一甩,发出‘啪’的一声!“一两的代役银,也就三四十升麦子而已!能比你一条命重要吗?你在想些什么呢,想都不用想!”
赋役,赋役制度,‘赋’、‘役’二字从来都是连在一起说的。
而‘赋’又与‘税’连在一起,称赋税。‘役’则与‘徭’放在一起,称徭役。
赋税,同指一类,大体上是交粮纳银,属于财产付出。而徭役,也同指一类,大体上是听从官府朝廷的征召,修桥铺路、修建宫殿、参军打仗,属于劳动付出。
所以在赋税之外,姜双五每年都需要去服役,每年冬季农闲时官府就会下乡征役,不过若不想去服役,还能‘以银代役’,一个成丁的‘正役’银是一两银子。
一两代役银,要卖一百斤麦子。
减去这一百斤,麦子就只剩下六百七八十斤了。
没错,有‘正税’、有‘杂税’,有‘正役’,也就还有‘杂役’。
如今北部西北这一块,‘正役’役夫的去处,都是去修建西京皇宫。如果府县想要修缮官邸府衙或做些其他事,没人怎么办?征杂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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