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他为有那样尊贵的岳家和小舅子而引以为傲。在别人眼中,小舅子身份高贵应该是盛气凌人不拿正眼瞧人的,但是他知道世间再没有比荣昌侯更好的小舅子。
他曾暗自起誓做一个百姓称赞的好官,不给自己的祖宗丢人。不让侯府丢面子,成为小舅子得力的心腹。
那样的决心是什么时候改变得呢?是在妻子一句句我们侯府如何如何的话语里,是在妻子背地底嫌弃这嫌弃那又哭又闹的折腾里,还是在别人谈论起自己尖酸的语气里。
慢慢地,他只想做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至于什么侯府,什么站队依附,他都不愿意再想。他不喜欢回家,不想看到妻子,甚至到后来连儿子们也不想亲近。
他觉得要是自己一心做官,无妻无子其实也挺好的。这样的念头一旦滋生,竟是如何都挥散不去。
对方还在用那失望的目光看他,他突然心一涩,五味杂陈。
晏玉楼远远看着他,带着陌生的审视。仿若以前认识的那个阮从焕从未存在过,那个稳重中带着腼腆的书生,那个初见她时不敢看她的年轻进士,与眼前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判若两人。
再次死无对症,当真是好得很。
激动的黄元化兴奋道:“阮大人,这下灾银找到了,我们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有这笔银子在,事情就好办多了。还是侯爷和国公爷厉害,一来就找到银子。”
阮从焕笑笑,“他们确实厉害。”
黄元化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淡,高兴地与其它官员们热烈讨论着。阮从焕再次回头,已不见晏玉楼的踪影。
这时一个人朝他挤过来低语两句,他平静地退出人群,朝后衙走去。
后衙的厅堂中,晏玉楼静坐等候。晏实站在身后,严阵以待。主仆二人一个冷一个杀气腾腾,气势令人生畏。
阮从焕进来,脸色依然没有变化。
“恭喜侯爷找到灾银。”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晏玉楼看着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别有用心的人同流合污。他不满自己的光环被侯府压制,这一点她能理解。可是为什么口口声声想做一个好官的他,会为了一己私利与人同谋。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曾说过要做一个好官。在此之前我毫不怀疑,即使知道你与我侯府生了龃龉我都未改变看法。我一路行来,见过浒洲百姓如今的境况。对于你的管理才能我是认可的。然而我没有想到,至始至终你都知道银子在哪里,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侯爷,您说的话下官不明白,下官也是今天才知道银子被贼人藏在雨前县驿站。下官愚钝,不如侯爷有经纬之才,看不穿那些贼人的诡计,实在是惭愧得很。”
事到如今,晏玉楼还真没有确凿的证据指认他的罪行。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无辜的。唯一的巧合就是他两日前曾在驿站歇过一夜。
仅凭这一点,很难说明什么,更无法定他的罪。毕竟这段日子里,在驿站歇过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几年不见,他的成长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你以为不认,我就没法子吗?”
阮从焕面色依旧平静,那双原本能一眼望见底的眼睛,此时早已失了原本的清澈变得浑浊幽暗。
“侯爷,下官没有做过的事情如何能认。下官虽远离京城,却也知如今京中局势,你若因为下官与令姐的事情生气,想给下官吃个教训,恐怕正中信国公的意。饶洲知州程大人的失误已经让信国公很是恼火,下官如果让人捉到什么把柄难保他不会大作文章借机发难。在外人眼中,你我是一体的。下官要是与灾银被劫之事脱不了干系,侯爷您如何能摘得干净。还请侯爷三思,莫要事后追悔。”
他说得没错,要是换在从前晏玉楼定然会顾忌一二。可是现在她有那个自信保证姬桑不会和自己做对,所以他的心思只能白费。
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在她面前不再装模作样而是开始讲利益,看来阮从焕的成长不止一星半点。
“不装了?几年不见,本官对你真是刮目相看。当年我母亲眼光不错,是她说你绝非池中之物,配得上我侯府嫡女,所以才把四姐许配给你的。事实证明,她看人看得准,只可惜你走的路与我们期望的那条路背道而驰。我晏玉楼最不喜被人威胁,我更不怕信国公会有什么动作,所以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即便是没有任何证据也有法子处置你。”
听到她的这一番话,阮从焕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侯爷想以势压人?”
“本官就算以势压人,那又如何?”
阮从焕突然冷笑几声,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是啊,你们权贵不是一向如此。仗着世族的权势高贵的出身趾高气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闹就闹想杀就杀。我真是蠢得可以,居然曾经相信你们侯府的人是不同的。”
晏玉楼看着他,对于他的话不赞同也不反驳。他既然认为他们侯府一直以来都压迫他,她再说什么恐怕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好好的一棵苗子,要是利用得好无疑是侯府的一大助力。只是苗子虽然不错,不想长着长着居然歪了。既然歪了,只能忍痛砍断,免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脸上的笑渐渐隐去,换上另一种奇怪的表情。
“下官想问问侯爷,为何怀疑下官?”
从一开始他失踪再到他被找到,找到后不过近十天的功夫,在这段日子里他什么都没有做,侯爷为什么偏偏怀疑他?除了在驿站歇过一晚外,他想不出来自己哪里露出过破绽。
他不知道在到浒洲之后,晏玉楼心里就有了怀疑。
夫妻数载,他难道不知道四姐是什么样的人吗?一个男人如果预感自己会出事,最放心不下的是谁?定是自己的妻儿。他既然知道自己会出事,会留信交待四姐不要声张,为什么没有安排人看护好府里的妻儿?
她来到浒洲是为灾银的案子,他身边最得用的小厮却提起他们的夫妻之事,还暗指四姐不安于室。刚开始,她确实怀疑过清明是被有心人利用。但是后来证明,清明至始至终都只认一个主子,那就是他。
他被关在天香楼多日,按理来说他是受害人,是最不应该被怀疑的人。可是晏玉楼反复审问过那个老鸨,得到一个信息。天香楼被封后,所有的人都不允许外出。每个姑娘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燕霜姑娘也是如此。
楼里有专门做饭的人,燕霜姑娘的饭菜都是老鸨亲自送的,老鸨和燕霜有利益关系,燕霜吩咐的事情她一定会照办。
封楼的那段日子里,她还不知道燕霜有那个胆子藏匿阮大人。只是有些奇怪燕霜的饭量大了许多,燕霜说是日子无聊不吃难受,她这才将信将疑。每次送进去的饭菜,回头取的时候都是吃得干干净净。
可是在事发的前四天,饭菜开始有剩,且剩得不少。
晏玉楼反复猜测过这其中的缘由,如果说他被关后一直比较配合听话,为什么会在后四天开始减食?
她记得找到他时,他那一向狼狈的样子。确实是受了罪的,要不然不会看上去那么惨。到底不吃饭是他自己还是燕霜不让他吃?
隔间狭小,据他自己后来所说能听到外面的动静。那么那日她带着人进去时,他应该听到了。他虽双手双脚被绑,可要是挪到墙边弄出一些声响还是可以,为什么他没有动?
这些怀疑最开始很是细小,她也可以替他找到合理的解释。可是后来的事情表明,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在清明被放出后散出那样的谣言之后,她开始正视他所有的不寻常。
他在天香楼里被关了近一个月,养好身体上差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乡视察民情。一个人若是藏了一笔巨财,定会时不时去藏财的地方查看一下。所以在知道他在雨前县驿站住过一晚后,她当即前往雨前县,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只是这些,她并不打算告诉他,也不想替他解惑。
“阮大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过留迹雁过留声,你掩盖得再好,总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侯爷,下官只是想知道您为何怀疑下官。下官没有做过的事,自然不怕别人发现。”
事到如今,他依然选择不认。
她缓缓一笑,“无妨,本官并不需要听到你承认。死无对证,你确实有不认的底气。只是你莫要忘记了,我是谁,你自己又是谁?”
他要是以为在浒洲得了名声有了浒洲百姓的拥挤就能继续在仕途上走下去,那就是大错特错。
“下官不敢忘。”
“好,阮大人记得就好。你身为一洲知州,居然连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都察觉不到。因为你的疏忽大意,致使案情一直毫无进展,百姓跟着受苦受难。此事影响甚大,京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本官虽是你的小舅子,也很难包庇你,免得别人说我任人唯亲霍乱朝纲。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官,只要能做官你并不在意其它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我很乐意成全你。浒洲你别呆了,我给你换个地。丰城的源县,那里的百姓水深火热正需要你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你去那里定能一展自己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