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微虽习惯他刻薄,然此刻听着仍旧刺耳,忍不住争论:“黎姨不是没想过和离,但陈提那疯子扬言说要杀了她和玉玉,她哪里敢走?”
“同畜生还讲什么道理,抽空逃了便是,如此胆小懦弱,赔上性命不过早晚的事。”
澜微低头沉默,缓缓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对玉玉成见太大了,今日她娘亲在她面前被活活打死,换做谁都受不了,一会儿你可别再冷嘲热讽刺激她。”
宁掩无谓道:“我压根儿懒得跟她说话。”
澜微叹气。
等到日落月升,宿鸟虫鸣,漱玉从角门出来,神情疲惫,左脸的印子竟然还在,真不知她爹下手多狠。
澜微忙上去揽住她的肩:“玉玉,没事吧?”
她很累,面无表情摇头。
“走,跟我回家,”澜微道:“我陪着你,别怕。”
漱玉黯然道:“我还是得回去,叔叔婶婶们必定在等我。”
“回去?你不害怕吗?”澜微想到那地方刚死过人,阴森森的,毛骨悚然,但不好明说,只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漱玉还是摇头。
澜微正要继续劝,忽然胳膊被宁掩拉住,他轻笑道:“人家不领情,算了吧。”
漱玉面色苍白地回头看了眼,闷声往前走。澜微跟上去拉住她的手,又朝宁掩勉强笑了笑,尽力圆场:“天晚了,我们送玉玉回去。”
宁掩无所谓,吊儿郎当抱着胳膊走在边上。三人回到凤池街,一路喧闹拥挤,孩子们光着脚满地乱跑,竹竿上高挂灯烛,酒醋味里隐约夹杂着桂花香,灯下有老人下棋,勤劳的妇人在为晚归的汉子做饭,路过门户,飘来油腻味道。宁掩皱眉,暗自忍耐。
漱玉家灯火通明,街坊叔伯婶子坐在堂屋摇着蒲扇七嘴八舌。
“我早说那不是个东西,连自己媳妇都杀。”
“最可怜玉丫头,才十七岁,人又乖,又会读书,偏偏摊上这种人家。”
“谁说不是。”
……
三人停在院门口,漱玉眉心紧锁,低声对澜微道:“你回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你休息几日,我替你向先生告假。”
“嗯。”
澜微担心她,不舍得走:“玉玉,我……”
宁掩忽而揽住她的肩:“行了,人家不需要你,何必自讨没趣?”
漱玉依然对他视若无睹,听到这话也当耳旁风,自顾进门去。
“玉玉回来了。”众人涌上前:“好姑娘,可担心死我了。”
家里已经收拾干净,地上血迹也擦掉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脑中茫然恍惚,不知是梦是真。
大家劝慰一番,事发突然,当下讨论不出所以然,晚上漱玉宿在隔壁乔婶家,睁着眼睛,一夜到天亮。
几日后,官府通知漱玉领回黎娘遗体,街坊们凑钱买板造棺,办了三日丧事,之后送到城外破土埋葬。
送完殡,漱玉再没去书院上学。澜微找了她好些天,家中无人,清灰冷灶,比邻亦三缄其口,称不知其去向。
“她的东西都还在,”澜微告诉宁掩:“我就在门口等,不信等不到她。”
于是从黄昏干坐到夜深,不见人影,直到家中仆人提灯寻来,说老爷夫人已经动怒,要她立刻回去。澜微无法,只好随他们离开。
子时过后,凤池街像一片荒凉坟场,凄冷残破,无人问津。瘸腿的野狗消失在深巷拐角,远处传来梆子声,更夫高喊:“平-安-无-事——”
就着明亮月光,漱玉形单影只,到家门,直接推开,反正没什么好偷的,整条街都是如此,穷得可以夜不闭户。
她径直走向偏房,回自己屋子,先点了灯烛,坐在桌前,刚把荷包解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警觉地望向里间床榻,竟看到有个人躺在那儿。
漱玉瞬间屏住呼吸,取下头钗紧攥在手中,执灯慢慢走近。
那人一腿伸着,一腿扒开,懒散嚣张,漱玉瞧这身形已猜到六七分,烛光照到他的脸,果不其然,是宁掩。
睡得还挺香。
漱玉面无表情立在床边看着他。
从考入县学那日起,第一次见到此人,直至今时今日,似乎从未得过他半分好脸色。当然了,他只是尤其的看不惯她而已,对别人,比如澜微,还有那些家境优渥的同类,他从来嬉笑怒骂,左右逢源。
如果因为她贫穷,如果因为她孤僻,格格不入也很正常。宁掩在书院与其他穷学生同样不甚亲近,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唯独厌恶漱玉,好几次当众翻脸。
漱玉亦厌恶他至极。没有缘由,没有因果。
她也并非天生孤僻,初入县学那会儿分明踌躇满志,对晦暗的人生有了信心,虽然穷,但没有丝毫自卑,因为前途可期,她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什么。
第一天上学,冬季,阴雨天,她坐在澜微后头,先生还没到,宁掩那帮富家子弟乌怏怏的簇拥而来,每人身后跟着两三个书童撑伞,说说笑笑,好大的阵仗。
在漱玉眼中高雅庄重的学堂于他们来讲仿佛酒楼茶肆那般。
公子们落座,小厮们赶忙伺候手炉和脚炉,书箱打开,笔墨纸砚一应都是上好的,提盒里备着点心,包裹中还带了狐裘大衣、貂鼠风领,用以御寒。
先生来时,书童小厮纷纷退到后廊下,各自玩去。
漱玉记得那日先生讲《中庸》,又以“至诚”为题,命他们做一篇文章。她写得快,搁笔后拿着习作递交上去。
谁知经过宁掩,竟不慎将他的砚台碰落在地。
正埋头书写的学生们怔住,默不作声望过去。
漱玉不明白怎会有人将砚台摆在桌沿,那么靠边的位置。她低头见衣角被蹭上大片墨汁,虽不是新衣,却是她最好的一件,于是当即沉下脸,掏出帕子去擦。
宁掩起先没吭声,看她身量纤纤,衣着俭朴,鞋子还缝补过,实在上不得台面。长相也清清淡淡,像这冬日夹在细雨里的雪,又冷,又干净。
他念其家贫,又是个女子,心中不想计较。谁知这时却被她瞪了一眼,若没看错,那目光竟带有几分鄙夷,细眉微拧,一眼过后继续擦拭她那件寒酸的袄子。
宁掩缓缓往后靠,脸色阴沉,冷声道:“捡起来。”
漱玉掀起眼皮,撞入一双漆黑瞳孔,几乎刹那间被他眼里的傲慢和厌恶淹没。
周遭众人静静悄悄,大气也不出,屏息看戏。
宁掩原以为她要发作,毕竟自诩清高的人最看重他们可怜的自尊,心思敏感,受不得半点屈辱。
他等了会儿,没曾想漱玉只是面无表情扫一眼,什么也没说,拾起那方端砚,放回桌上。于是宁掩看见她粗糙的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沾上墨汁,脏得理所当然。
搁下砚台,漱玉转身走了,她似乎没把他的傲慢当回事,也没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宁掩感到一丝挫败,堵在心口,不大舒服。
县学为官府所办,名额受限,需通过县试才可入学。依照规定,一登癝册,生员们的饭食和习学费用皆由官府供给,有的地区以银代粮,每人每年发给饩银十余两,或在赋税中抵扣。
如宁掩那般家境的学生自然不在乎那点儿贴补,但对漱玉来说却要靠癝粮填饱肚子。
晌午用饭,都在膳堂,那时朱槐常克扣县学官费,于是学生们吃得清汤寡水,很久才有一顿鱼肉。宁掩等人不吃膳堂的饭食,他们的午饭都由小厮从家里送来。
初春某日,遇游三郎生辰,游府在酒楼订了精致美食,送到书院,让他请同窗好友一起庆生。
宁掩留意漱玉,果不其然,她并不领情,仍旧端着托盘去厨娘那儿打饭。游三郎爱张罗,也好面子,看见有人独坐角落,便特地招呼她来大桌,与众人一同热闹。
漱玉婉拒说:“不用了,我吃这个就好。”
游三郎打量她面前的饭食,不解道:“稀饭,丝瓜,咸蛋,你就吃这些啊?”
漱玉没回应。
这时宁掩轻笑说:“人家清高,习性俭朴,自然瞧不上这些大鱼大肉,俗嘛。”
游三郎皱眉:“吃得好有什么错?难不成非要过得像个乞丐才能彰显品性?如此孤芳自赏,可知《管子·法法》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
宁掩语气懒散:“谁知道呢,也许并非孤芳自赏,而是由奢入俭难,吃了这一顿,以后面对清粥小菜可如何下咽?”
游三郎道:“这有何难,日后我让家里多备几道菜便是,也没几个钱。”
宁掩瞥着漱玉:“你肯给,人家未必肯要呢。我也就说说而已,或许人家吃惯了稀饭咸蛋,当真喜欢呢?”
众人笑起来:“不会吧,那东西真有人喜欢?”
宁掩嗔怪地“啧”一声:“各有各的命,别这么以己度人。”他说着伸长脖子打量:“我瞧着挺好,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尝穷人家的粗食,倒也新奇。”
身旁好友闻言相互推搡:“好啊,你去试,快去。”
“你去你去,我才不吃那个。”
漱玉脸色发白,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搁下筷子,端着碗朝那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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