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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她与灯)


  成妃在榻上道:“你看看你这莽撞的,没得伤着你和娘娘,赶紧起来,跟沁儿去换身衣服再过来。”
  “是。”
  大阿哥冲王疏月吐了吐舌头,牵着沁儿站起身,转到稍间里去了。
  成妃望着大阿哥的背影,淡道:“和妃,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在你和恒卓的缘分上,应了我吧。”
  王疏月站起身。
  眼睛仍然在发烫。
  “即便我想照顾他,皇后和太后娘娘,未必会如你我的愿啊。”
  成妃道:“她们左右不了皇上的心思,你不用开口,我这个将死之人,去求他就是了。”
  “您好好养好身子,让我再想想……说不定……”
  “你只管好好想。”
  天近黄昏。
  王疏月一个人从次间里走出来。金翘忙撑伞过来。
  雨好像小了一些,却还是没有小的迹象,金翘扶着她走下台阶,小声道:“主儿脸色不好,是遭了成妃什么话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不是,我……”
  话才起了个头,却见顺嫔从地屏后绕了出来,迎面向王疏月行了个礼。
  “和妃娘娘,是来看成妃娘娘的吗?”


第67章 青玉案(三)
  王疏月朝她身后的宫人手中看去,却见宫人提一只食盒。
  一时想起了成妃之前的话。
  “是,也是顺道来看看大阿哥,他将才下了学,在里边呢,你给他送吃食来也正是时候。”
  顺嫔闻话面色悻然,淡淡的应了一声:“是。”
  转而又添道:“大阿哥和您到是亲近,只是有些事不好强求,娘娘还是该看淡一些。”
  王疏月笑了笑:“你指什么。”
  “大阿哥是皇上长子,娘娘是汉人出身,如今虽然地位尊崇,也深受皇恩,但大阿哥……”
  “大阿哥是成妃的儿子,成妃如今尚在,顺嫔不觉得在永和宫前论此事无礼且不敬吗?”
  王疏月很少说这样重的话。
  顺嫔怔了怔,之后倒是屈膝道:“是,是妾有错。”
  王疏月却不再说话,快步从她身边行过,绕过地屏,跨入宫道中去了。
  金翘忙撑伞追上她,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上,鞋底搓在青石地上的声音和着雨声竟有些刺耳。周遭原本鲜艳的红墙,此时也被冲成了酱色。王疏月走得很快,金翘几乎有些追不上她。
  “您慢些,衣裳都湿了。”
  梁安几步追上来,“主儿,您淋不得雨,要皇上知道了,奴才们就都得死了。传雨轿过来吧。”
  王疏月停住脚步。
  抬起头来,慢慢地将几欲夺眶的眼泪忍了回去。
  头顶的天很暗,浓厚的阴云没有散开的意思,梁安和金翘撑了两把伞,尽力遮着她的身子。梁安见她面色难看,本想出声说些什么,却见金翘在旁边冲着他轻轻地摇头,梁安也就再不好能说什么了。中只将伞撑好,在雨中静静地陪着沉默的王疏月。
  王疏月为了抑住喉咙里的酸意,慢慢地吞咽了几口。见了成妃,又听了顺嫔话,她心里起了一阵钝痛。
  是为大阿哥,却也是为皇帝。
  因为她分明从大阿哥的命运中,看到了皇帝影子。
  他们是皇室的子孙,天之骄子,看似光芒万丈,本质上却也不过是上一代人争夺权势的筹码而已。无论是贺临,还是皇帝,他们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身处如今的境地,也许并不全然是他们情愿的。皇帝当年在太后膝下,尊兄长,敬母后,如履薄冰的那几十年,一定也没有过好。
  皇帝会时常睡不安稳,根源竟在于此。
  王疏月想到此处,深深感怀于成妃的话。
  “什么才是孩子的前途啊,不如跟着她,从一开始就把夺嫡的心放下。做一个富贵闲人吧。”
  此时闭上眼睛,一弯辛咸便从眼眶滑入她的唇中,她砸吧了下嘴,试图尝得更清楚些。
  梁安冲金翘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欸,咱们主儿哭了。”
  金翘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撑稳了手中的伞。
  王疏月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立了多久。
  总之,她回到翊坤宫,已经过了酉时。天色昏暗,雨中的黄昏像笼着一层朦胧绸纱帐子,她着实有些冷,一进翊坤宫的宫门,就打了寒战。
  驻云堂里的灯是亮的,何庆和宝子正守在明间外头。何庆见王疏月回来,连忙打帘子进去回话去了。宝子过来替王疏月撑伞:“和主儿,您去哪里了,万岁爷等您大半日了。”
  王疏月咳了一声,这一咳可把跟朕她的人都吓坏了。
  梁安看了一眼驻云堂的窗户,那位爷要命的影子在窗上一晃,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外面的动静。
  “主儿,您千万心疼奴才们。一会儿万岁爷问起。”
  “没出息。”
  金翘打断了梁安的话。看着王疏月几乎湿透了的衣服,平声道:“主儿不用想奴才们,您进去吧,奴才们在外面跪着待罪。”
  王疏月拍了拍金翘的手臂。
  “放心,没事,你去替我打点身干净的衣服,梁安,你去传热水来。还有,我还想喝些热茶,吃些东西,你们都去备吧”
  她的这些差事都是救命的。
  跟着的人哪里有不尽心。宫人各领各的事去了。
  里面何庆出来迎她,见她这副全身湿透的模样,也跟着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替她打起帘子,自个就不敢进去了。
  王疏月走入明间,穿过地罩走进西暖阁。
  驻云堂的灯燃得很亮,张得通站在“驻云堂”的匾下面,见王疏月进来,忙轻咳了一声。皇帝低着头,手上握着笔正在一本书上批写,他像是正写到什么颇有心得之处,微微皱着眉头,头也没抬,手上笔速极快。
  “回来了?”
  “嗯。”
  她忍不住又咳了一声。
  皇帝这才抬起头来。见她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连发髻都有些乱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少见的狼狈。
  “你这……”
  他没说下去,放笔就从书案后跨了出来,一把拽过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袍,将王疏月裹入怀中。
  “王疏月,朕不让你吃药了,你是不是就以为,朕不管你的身子了!”
  “对不起。”
  皇帝一怔,难得她没有开口请罪。
  这边金翘已经呈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外面也有人传话进来,说热水备好了。
  皇帝看了一眼那衣裳,竟是自己去年在木兰围场赏给她的那身,葱绿氅衣,嫩黄色的坎肩儿。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你故意的吧,怕朕骂你,连这身衣服都找出来了。”
  这并不是王疏月的心思,她今日心里乱,还来不及去想这些。到底金翘有心,连这一挂都给她想到了。
  王疏月顺势接了话。
  “那您这会儿先别骂我,容我去洗个澡,过会儿穿好衣服,再好听您训我。”
  她说着说着,脸上的几缕湿发竟钻了口。皇帝抬手轻轻替她挑出来,笑道:“你这狼狈模样,跟从水里捞出来的猫儿一样,毛全贴着,真是难看。算了。”
  他松开王疏月。
  “去洗吧。别冷着了。”
  西暖阁架了屏风。
  皇帝则走回驻云堂中从新坐下,将把刚才的书捡起,又想起什么,对张得通道:“去把梁安给朕唤进来。”
  梁安听说皇帝传唤,吓得额头冒冷汗。
  弓着背走进驻云堂中,忙不迭地给皇帝磕头请安。
  皇帝撑着书案站着,低头问他道:“你们主儿怎么了。”
  梁安听皇帝的声音尚不含怒,这方稍微松了口气儿。稳住声音仔细回话道:
  “今日永和宫的成主儿把我们主儿请去了。主儿出来的时候又正遇见了顺主儿,顺主儿和我们主儿说了几句话,后来也不知道我们主儿想到了什么,在回翊坤宫的路上哭了一场。”
  “她哭了?”
  “是。奴才不敢期满万岁爷。”
  皇帝伸手将放在一旁的一只鼻烟壶掐入手中,沉默地坐回案后,张得通见他阴了脸,连忙挥手示意梁安退出去。而后端了盏茶与皇帝。
  “万岁爷,许是成主儿身子不好,和主儿心善,见着伤心了。”
  皇帝没出声,王疏月上一回在他面前哭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她收到贺临的信时,在西稍间的外头,她跪在他的身旁,哭得呕心呕肺。那也是唯一一次,皇帝看见她哭,至此之后,她似乎时时都是一副宁静淡疏的模样,总是让皇帝误以为,她在自己身边,一直都活得很愉悦。
  她想到什么了,又为何要伤心。
  皇帝尚猜不到,不过,今日白天,太医院院正向他跪述了成妃的病症,说是今年冬季是一个大坎儿,若撑得过去,就有望好,若撑不过,就不中用了。”
  皇帝起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并没有起多大的波澜。
  毕竟他是一个命格很硬的人,从前在府中的时候,就有过侍妾病死,他常年在外办差,有的时候甚至连回来看一眼都不会。
  成妃早就是他淡忘的女人,皇帝已有些想不起自己同她相处的日子。因此她究竟活不活得过这一年冬天,皇帝并没有什么祈愿。但他却不得不开始想大阿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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