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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赐一品娇牡丹 (风储黛)


  “这次去沧州也耽搁得太久了一点。霍珩前两日给我飞鸽传书,说是近日会到。我这才将嬷嬷你从宫里借出来,你就我这儿暂住着,替我看看,沧州一行之后,他们俩还不是各睡各的。”
  早前听收拾小夫妻二人床褥的婢女说过,这夫妻两人睡觉,床上竟叠着三床被子,那时刘滟君便觉得古怪,但因夫妻二人一口咬定是在回长安路上,因霍珩发烧需要照顾,便照顾到榻上去了,刘滟君虽然有几分疑心,却没太多想。
  直至前不久,又听不知哪个嘴碎的婢女提了一嘴,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并从宫里接来了孙嬷。
  原本孙嬷也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嘉宁公主年轻时言行无状,张狂肆意,又颇泼辣,太后放心不下,才让她待在刘滟君身边,看似教导,是为监视,就是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但孙嬷从前迫于公主淫威,一直对太后隐瞒着她对霍维棠动心并且展开了热烈追逐一事。孙嬷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从小性子便是如此,喜新厌旧,一旦有了新鲜玩意儿,再看旧的便不屑一顾了。只是孙嬷却没想到,刘滟君对霍维棠竟是死心塌地的,一直到嫁了他,在他跟前折去公主尊严,失去骄傲,任由他身边一个贱婢目无尊卑,他还百般袒护,也没打过退堂鼓。
  孙嬷自知自己罪过大了,向太后请罪去,高太后对她罚了一遍,最终还是饶恕了她,依旧让她留在了宫中。
  “公主,奴自会留意的。”
  刘滟君的指甲在兽炉旁烤了片刻,差不多干了,指甲红艳艳的,极惹人爱,她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将我的棋盘搬过来。”
  孙嬷自然无有不应。
  午膳之后,刘滟君便懒懒地靠在罗汉床边,自己与自己对弈。
  雪停了,陆妙真又回来,要告辞,刘滟君见她一身月华色道袍,高束发冠,手中拂尘轻摇,衬得人超尘绝世,飘逸如仙,不禁心神一阵恍惚,竟心生了几分向往。
  她顿了顿,说道:“也好,我改日再邀陆道长,盼你务必拨冗前来。”
  陆妙真坦然地应许了,转身随着腊梅走出了水榭。
  刘滟君心神有几分不宁。
  这一盘棋终了,她忍不住又刮起了方才涂好的指甲,凝视着一盘乱局,漠然不动。
  纠缠得早就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孰黑孰白早就分不清了,最后黑子被围剿得几乎战力殆尽,绝境反扑,反胜了一子。刘滟君盯着棋局,又恍惚了片刻,她转过面,对孙嬷蹙眉道:“我衣橱的右边第二个格子里,有一封书信,你替我拿来。”
  孙嬷不知长公主今日到底要做什么,点了点头,依着她的吩咐取出了那封存完好的信纸,当中“休书”二字直杀入眼中,孙嬷一时兵荒马乱,“公主,这是……”
  刘滟君淡淡道:“你不是我母后跟前的人么,她盼着这一日也很久了。姓霍的窝囊无能,自己不来了断,还是我亲自来。”
  她抓了一把棋子,也不辨黑白,混乱地装入了棋笥里头,但听得一片珠玉乱溅之音,孙嬷心乱如麻,张嘴说不出话来,刘滟君也不想听,从孙嬷的掌中抽去了那一纸休书,“替我将车马备好,我走一趟霍府。”
  不知为何,方才凝重的心事,在这一刻骤然于心头被完全地抽去,她只落得身心轻松。
  嘴角轻勾了起来,她扬起小刀,将指甲上红艳的俗物全刮去了。
  车马很快备好,刘滟君上了车,孙嬷也要同行,她没阻拦,孙嬷实在是不明白,也痛心。她是很想让公主早点儿脱身,趁着年纪还不大,还不到四十岁,再找个男人也不是不行,只是拖延到现在,她又怕公主突然想开,是经历了什么事。
  这几日那陆女冠常来水榭,开口闭口都是这不公道的世道对女子如何残害压迫之事,又说男人无能,何必倚仗,还说了一些寻仙问道的法门。孙嬷一直觉着不对,怕公主真听进去了。
  她怕公主想不开,这时又怕她想得太开了。
  “公主,外头下着雪,何必非要今日?何况眼下也太仓促了,咱们等天晴了,想好了,再去不迟啊。”
  刘滟君将软毯搭在膝头,替孙嬷也拿了一条,淡笑说道:“你觉着我这纸放在衣柜多久了?”孙嬷盯着那泛黄的纸,说不出话来,刘滟君道,“三年了。从玉儿离开西京那时起,我想着他终是长大了,就想到与霍维棠分了,这其间又不断反复,怀疑,考虑,蹉跎至今。你是知道霍珩那脾气的,他要是回来了,这纸休书就派不上用场了。”
  “公主……”
  刘滟君正色起来,“我如今是真正想通了。从前我想靠男人,想要他的喜爱,后来发现是痴心妄想,我就靠儿子,要他事事从我安排,但也没管住。如今陆女冠来了水榭,听她一席话,我是终于想明白了,人活着到底是自己快活最重要。别的事随他去吧,我不想管了!如今,我就只这一个念头,以后孑然一身,乐得轻松自在!”
  公主有这想法是好的,但孙嬷不知为何,总觉得就是不对。
  三十几年了,公主一直是那张扬跋扈的性子,陆女冠到底是给她下了什么汤药,竟教她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嘉宁长公主的车停在了霍府,剑童正好撞见,见自水榭而来的车中走下来的,竟是多年来再未涉足过霍府门槛的公主,登时惊呆了,“公主?”
  刘滟君越过他,将信纸收回袖中放好,剑童这才疾步跟来,只听刘滟君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
  “在在在……在的!”
  剑童还以为夫妇二人终是要修好了,忙不迭跑到前头引路,将刘滟君带到后院。
  “公主,不瞒你说,这些年霍府一直就是这样,陈设罗列没有一点变更的!府上也从来不招女婢过来,老爷他是一直想着公主的!公主仔细台阶,下着大雪,路太滑了。”剑童一面说着,一面负责将刘滟君往屋内引。
  霍维棠正伏案雕刻着一物,掌中栩栩如生的小弥勒佛已经成形,腆着大肚皮憨态可掬,笑容慈爱。剑童突兀闯入,他拧起了眉宇,飞快将掌中之物收好,不期然,撞见她从剑童身后缓步而来,披着一身曙色蜀锦千枝女萝暗纹的大氅,肌肤衬着颈边狐绒之上所粘的粒粒霰珠,愈显苍白。霍维棠完全没想到公主会驾临,大为惊讶,一时也忘了起身。
  刘滟君没客气,解下了大氅,便在一旁落了座,剑童忙着沏茶,刘滟君淡淡道:“不必了,我说会儿话,说完了便走了,你把外头守好,在我说完之前,不放人进来。”
  剑童没想到,公主一来,立马便要与老爷说体己话儿了,忙笑着点头奔出。
  但霍维棠全不作此想,他掌中的刻刀被置回刀架上,沾带了一点木屑,他看了眼,随即起身朝刘滟君走来,“公主。”
  刘滟君取出了那纸发黄的信,交到霍维棠的手中,他惊愕地取来,望见偌大“休书”二字,不禁一呆,随即,他敛容望向了梨木椅之中坐得端正,面容冷峻的女子,“公主要休了我?”
  刘滟君也不避他的目光。“霍郎君看好了,此为休书,是你休我,非我休你,我今日来就是望你签了这纸休书,原本多余的话我也不愿多说,但既然带着诚意来了,我也索性与霍郎君你说明白,这二十年,我名义之上是你的妻子,却没服侍过你几年,占着名头,妨碍你另娶,我是过意不去的。现在我是想明白了,才让你休了我。你只管放心,只要你在这纸上签了字,明日一大早,我因悍妒犯了七出被休的事一定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我有这个本事和权力。”
  霍维棠哑然。
  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她就突然地带着这么一纸休书过来,看得出这张纸已经准备了几年了。她犹犹豫豫,终于是决定彻底不要他了么。
  他静立着不动,木头桩子似的杵着,站成了一尊泥偶,刘滟君等得不耐,蹙起了眉,“霍维棠,当年是我恬不知耻,非要嫁你为妻,我是对不住你的。但丑话我也不怕说给你听了,当年傅君集势力壮大,我父皇要剪除他的羽翼,他身边的人多少不明不白横死的?而你又真有自信,你和他的兄弟关系能瞒得住谁?我父皇早对你动了杀心,你要不是我的驸马,焉能有今日?我是欠了你,可我自问也算是救了你一命,耽误你多年是我对你不起,可你沉默不发声,我一妇道人家,难不成能求你休了我?”
  他仍是不说话,心头却大为震惊。
  刘滟君年轻时飞扬跋扈,对他明是追求,暗地里却对他动手动脚掐胳膊拧腿的,他是不喜欢,可她从没真拿强权来威逼过自己。直至她突然说要和他成亲,他被纠缠得久了,烦躁,也心有所动,那日便鬼使神差地应许了,事后对表妹感到无比歉疚,可一想到公主,却又隐隐地有几分脸热。
  她鲁莽又蛮横,可对他是真的好。只是他没想到,原来当年,她竟是为了救他性命,才强说要嫁给他。满城人甚至天下人都看了她的笑话,她从没解释过一句。
  她个性傲,吃了亏也不肯抱怨,何况她又是确确实实喜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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