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聪慧的女孩儿,这些事恐怕不用霍珩提点,自己也慢慢能揣测到。除了对他,在待人接物上花眠做得都极为周到,短暂的时日相处下来,这军营里已没有不喜欢她的。
但他却一定要让她记着,“我怕你惹她不开心,回去之后,我先去母亲住的湖心小筑,你暂时往霍府去,以后晨昏定省能免则免。”
花眠柔软地笑着,装傻听不出他的担忧和关心。
她的眼珠乌黑滚圆,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像是沉迷于他的美色,瞧得痴怔了,霍珩反应过来有点着恼,沉声道:“你听了么!”
花眠忙又点头应话:“听了听了,我到霍府去服侍公公。”
“……叫得倒顺口。”霍珩哼了声。
花眠赧然地垂眸,一副受数落的小媳妇儿模样。
一旁盯着两人说话的士兵们,见夫人耷拉着螓首,如受了委屈,不禁大生怜惜之意,摇头嗟叹。将军夫人的容色本就世上难有匹及之人,加上这帮子弟兵在西北啃了两年沙子,这两年连一头雌虎都不能见,对花眠的美貌不禁在心中又神化了几分,以为将军夫人这实在是天人般的美貌,只有不解风情、暴殄天物之人才会不知珍惜,日日惹她难过掉眼泪。
美人一滴泪,天上一粒星啊。
霍珩自然注意到了,眼刀朝他们飞射去,他们胆怯地退开。
霍珩道:“去收拾行李吧。”
花眠颔首,盈盈一笑,乖巧地说道:“差不多都收好了,我再去看看还有什么遗漏,待会儿你过来点点。”她活泼地起身,拉着一旁垂着脑袋怕得发抖的栋兰,脚步轻快地朝军帐而去,拂面的香风擦着耳朵而过,撩得霍珩心头一阵发痒。
花眠将衣裳拾掇好,盛入大红的嫁妆箱中,栋兰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搭手。
花眠忽然问:“回长安之后,你是跟我,还是跟将军?”
栋兰一听吓了一跳,压根没想着“跟着将军”这条选择,忙道:“我跟着夫人!”
花眠摸了摸她柔软稀疏的发,低语笑道:“乖。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以后到了长安,我替你安置。”
栋兰缩着脖子,不住地摇头,眼眶瞬间便红了。
“原来这样啊。”
她不再说话,神色也渐渐地沉凝了下来。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一道男儿的呼啸之声,“将军保重!”
花眠与栋兰一道扭头向帐篷外瞧去,卷起的白色帘帐,泄露出外头的一片熊熊火光,牛油制成的火杖在人群之中迸出曜目的红色烈焰。跟着便是成百上千的男人山呼“将军保重”,解甲声、刀兵碰击声,如雷鸣贯耳,如巨石坼地,却井然有序,千万人只作一声,齐刷刷而止。
花眠的心头大为震动,她朝着帘门靠近去,一只素手拨开不住翻飞的帘子,目光往外打量。
那道身影立在将士中间,被围得寸步难行,可就是这样,他却立得比以往花眠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笔挺和肃然。
在这种时刻,她是无法打扰的。也不想打扰。
在这种时刻,她才知道那人说得对,霍珩是一个真正值得托付并可以问之求得一方荫蔽的人。
她的心跳搏动得极快,极快,从那日殿前面圣,当着列位阁老呈上傅君集五大罪证之后,她的心便再也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火星子从火杖剥落,飘洒下来,片刻便销声匿迹。
霍珩沉凝而岿然的身影,终于慢慢地动了,他望着周遭一排排年轻的面孔,眼睛也有了血红之色,声音低哑,铿锵:“蒙诸位大魏功臣良将不齐,上下勠力,逐敌寇出狼居胥,而功成名遂,今上有召,霍珩不得已转回长安。他日有幸,再与诸位袍泽并肩杀敌,是为霍某平生一大幸事!今日举酒,同饮此杯,他日再会,亦是兄弟!”
“来!”他一喝,身后便有人让道,将酒车推了进来。
眼眶通红的耿六等人,都纷纷上前去,每人手中都取了一只酒碗。
满满的一碗烈酒,就这么咕咚入腹,毫无醉色。
霍珩将碗举起,众人随之,他覆手,将陶土捏成的碗砸成了碎片,跟着,又是乒乓一片,留下满地碎碴。
“后会有期!”
“将军!”
声嘶力竭之人,终于渐渐地背过了身,都是血性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霍珩最不喜欢男人哭哭啼啼,若是在他面前流下一滴眼泪,便有重罚。因此他们只能背过身去,每人脸上已哭得一片狼藉。
花眠于帘内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霍珩转过身来,面上亦是一片灰白的郁色。
他再无一话,皱着眉朝花眠走来。
直到他走到近前,只剩下两步之远,花眠才望见,他的掌心,已是一片鲜血。
很多人都不懂,当初霍珩在西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作为京城头号奸佞的傅君集都对他喜爱有加,他为何执意要离开富贵乡,到穷山恶水之地去打仗,有人说,是为了避祸,有人说,是因为受了傅君集的恩,不愿与他兵戎相见,却没有一种是说,他心头有一腔热血,只愿洒在这片西北土地上,无心恋慕荣华。
花眠将他的手腕扣住了,“将军,我替你包扎。”
她将他拉到床上,取了热水毛巾,便蹲在他的脚下,将他的伤口擦拭干净,用止血绷带将他的手掌一圈一圈地缠上。
霍珩这个千杯不醉的人,今夜竟然仿佛醉了,没等花眠包扎好,一下便歪倒在了床上,闭目睡去。
花眠替他拉上了被褥,坐在他的身旁看了许久,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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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翌日一早,花眠带着人将东西都搬上了马车,连同霍珩身下垫的那条毛毯都被她抽出,叠好了锁入了箱中。
霍珩是被冻醒的,一睁开眼,入耳的便是帐外女人吩咐说话的声音,他茫然地愣了片刻,才想起今日是归城的日子了,他翻身坐起,将鞋履套在脚上正要外出。
花眠已端着一盆热水入内,霍珩望着她静了片刻,那盆水到了脚下,她从水中捞出雪白的毛巾,拧干,替他擦拭脸庞。
霍珩像个木娃娃任由她摆弄,心里不太自在,“我……昨夜里说了甚么?”
花眠轻轻笑道:“没说什么,将军昨夜里喝醉了,手掌也被割伤了,回来便睡了,什么都没说。”
霍珩抬起手,看了眼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右手,又默了片刻。
“多谢。”
花眠将毛巾取下,疑惑地睇着他,“霍郎,你怎么同我说这个,我们之间才不需说这个呢。我知道你昨晚心情不好,怕你睡不踏实,没唤你,只是替你擦了脸,现在时辰还早,你沐浴了我们再出发吧。”
霍珩看了她一眼,飞快地扭过头,“你出去。”
“嗯。”
乖巧的小妻子活泼地走了出去,霍珩在床边坐了许久。
他现在竟然能好言好语地同花眠说这些话,这在一个月以前还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霍珩坐在床边打了个哈欠,伸臂将一旁落在地上的外裳拾起,起身去打水。
水井边,霍珩拎了满满一桶水上来,身后便围了不少人,昨夜里那碗践行酒没喝够一般,昔日铁骨铮铮的同袍个个红透了双眼,霍珩见状果然脸色不愉,“哭甚么?”
说着他拎着水要回帐篷,身后的少年们纷纷追了上来,依依不舍地跟在身后。
“将军!”
“将军你当真不回来了?”
不知道是谁,说话都带了哭音了,霍珩拎着水顿住,不知不觉地自己胸口也涌出来一股艰涩之意,他紧紧皱了眉,转身朝他们比了一个手势,是扬威营下发号进攻的手势。他们怔怔地望着。
“霍珩无此幸运,日后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你们还会有新的将军过来,我会向陛下奏请,调任最勇武、作战经验最老道的都尉来训练你们。都给我好好儿地练,不然日后丢了我的脸,我还会回来的!”
他转身将一掌托起木桶的底,将水拎了起来走了。身后的人再不舍,也终究不能再追出一步。
*
晌午过后,六月骄阳变得无比毒辣,炙烤着雍州大地。
新栽下去的秧苗还没有露出头来,满田都是粪便的气息。
耿六带着人将霍珩他们送入甘州城,一直到城门口才分道扬镳。
皇帝命人传了口信来,要让霍珩回长安,霍珩一走,最初跟着霍珩的子弟兵,如陆规河、班昌烨等人也便在西陲待不下去了,纷纷收拾了行囊要回长安。大魏重武,他们都在军中供职,虽然官位不高,但回长安也足够吃穿不愁了,打了两年仗,人到弱冠还是光棍一条,是时候学着霍将军娶个贤惠娇妻回家,日日享闺房之乐了。
仅有的一辆马车被填满了货物,无法坐人,花眠只得与霍珩共骑,甘州城门分道后,霍珩命人在城中又雇了一辆马车,让花眠与栋兰上车。
花眠腿脚不好,伤势不愈,霍珩遵医嘱不准她跟着自己长途跋涉,宁可多耽误一些时日,如游山踏水般,慢腾腾地朝长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