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殿门没有关,空气中烟花的硝烟味已经散尽了。
太监们开始连夜清扫,只听他们的大扫帚扫过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和广场,刷刷刷,启祥殿里,静悄悄地,让人心中涌起了一丝愁绪。
皇帝已经将手中的手札粗粗看了一遍,十分触目惊心。续白新的祖辈们皆在太医院任职,皇帝看了这手札,都想再去抄一遍续府。
他想看看会不会再抄出续白新祖父辈父辈们的手札来。
那样的话,搞不好他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国朝秘密档案上皆不曾记载过的谜题,也许都会找到答案。
但是隆庆皇帝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不过一面之词,续白新已死,死无对证。小六,你说你找了证人证物,在何处?”
谢衡月听父皇终于问到这里了,他按耐住了焦急的心情,回到:“皆候在启祥殿的偏殿中,等待传唤。”
皇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望着谢衡月,皱起眉头道:“你是如何将这些人运进宫的?”
谢衡月微微一愣,他还以为隆庆皇帝不会问了。
“因宫中要举办中秋灯会,宫中需要大量的人手。那贼子们混入了烟火匠人中,我的人便也分别改扮成了烟火师傅,裱糊灯的手艺人,还有在宴会上表演的乐师等等,混了进来。”
隆庆皇帝朝一边儿伺候的李公公道:“你看看,这皇宫号称守卫森严,森严在哪里?朕能在宫中活了这么久,是不是已经是个奇迹了?”
谢衡月正要说话,苏雪遥忙拉了拉他的衣袖,谢衡月总算想起来今天的大事,重新低下头去道:“儿臣请罪。”
隆庆皇帝摇摇头:“不必做如此模样,将你查到的人证物证皆亮出来就是了。”
谢衡月便朝殿外的展宇和袁腾义王匡卢三人点点头。
很快,便跪进来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谢衡月吩咐他们一一说明与续白新的关系,以及他们所知道的事实。
皇帝闭着眼睛,听这些人慢慢道来。这些人中,有人口齿伶俐,说得条分缕析,有人十分笨拙,还操乡音,一句话要颠三倒四说好几遍。
但是皇帝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发言,也不曾询问。
谢衡月代替皇帝询问,这些证言他已经听过了无数次,还反复查验过,如今只是在御前说给皇帝听罢了。
苏雪遥越听越害怕,没想到多年前一个小公主之死,牵动了这么多人,背后的水居然这么深。
苏雪遥越听她越觉得夫君这些年来苦心孤诣,实在太辛苦了。
她望着谢衡月,不由心中怜惜他,原来他虽然身为天潢贵胄,却经历了这许多苦楚。可惜她竟不知道,不仅不体恤他,前世还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跟他吵闹不休。
她正出神的时候,忽然她的手掌一热,原来谢衡月一心二用,一边询问证人,一边却留心着他的小娇妻。
谢衡月见小妻子那般目光温柔地望着自己,心中一热,便悄悄地握住了妻子的手掌。
苏雪遥一惊,偷眼看坐上的皇帝,只见皇帝依然半闭着眼睛,再看看这殿中烛火昏黄,他们俩的手藏在长长的袍子的袖子中,亦处在阴影之中,应该无人能够发觉。
苏雪遥便面色微红地同样握紧了夫君的手,仿佛如此,即使天地变色,她都不会害怕了。
等这群人皆说完了他们的证言,皇帝挥挥手,谢衡月便让他们回到偏殿去。
皇帝问站在一边的他的大太监李公公:“记下来了?”
李公公躬身吹了吹他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张道:“皆记下来了。”
隆庆皇帝睁眼看着越芙蓉,淡淡道:“你可知道你父亲续白新,即使没有杀害八公主,但是他依然犯了欺君之罪?当年朕曾亲自审问他,反复询问,然而他到最后都一口咬定,是他自己误杀八公主。”
越芙蓉的心沉了下去,这些谢衡月和杨总管皆曾告诉过她。
她的眼中落下泪来,伏地道:“皇上,民女之父只是一个小小御医,他迫于情势,只能替人顶罪。我们续家这些年为了这不该承受的罪名,已经吃尽了苦头,还请皇上开恩。”
殿中人皆请求到:“请皇上开恩。”
隆庆皇帝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弱女子,这般执着地为父亲寻找真相,孝心可感。若是调查的结果,证明你所说的是真话,那么朕便赦免你们续家的罪过。”
越芙蓉泪水不由滚滚而下,她这么多年,流落江湖,周旋于权贵之中,所求的无非此刻,现如今她父亲的案子得以重审,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伏地叩头谢恩。
谢衡月自然知道这件旧案事关重大,隆庆皇帝不会听自己一面之词,便做决定。
如今的结果,就是他所能求到的最好结果:“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负责追查此案。”
隆庆皇帝哼了一声道:“喔,你不想在翰林院待,想到大理寺?那也好,李成,你便拟旨,明日就让晋王去大理寺做个主簿吧,好好查案子去。”
谢衡月一听吓了一跳,他忙道:“父皇您昨日才许了我六个月假。”
隆庆皇帝看着他,冷笑道:“你还记得你要去休假?我看你忙得很。你揽了多少查案子的事情了?还休什么假?回来好好做事吧。”
谢衡月急了,这六个月假期,他得来不易,在战火硝烟里冲锋陷阵,才好不容易有了这假期:“父皇,皇上金口玉言,语出法随!”
隆庆皇帝看着此刻的儿子,觉得他终于像个少年人,不像刚才那般死气沉沉的,眼中除了痛苦就只剩仇恨,这样的孩子他也不敢将江山社稷交给他。
隆庆皇帝早就看到了他们小两口相握的手。
没想到小六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性子竟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本来当初强行赐婚的时候,他心里也十分担忧。虽然苏皓首肯,有了父母之命,然而苏雪遥那闹翻天的性子,他着实不喜。
可谢衡月自从八公主和嘉怡皇后薨逝后,就不曾求过他什么事情,小六既开口,隆庆皇帝最终还是全了他的心愿。
隆庆皇帝淡淡道:“今天闹了一天,都下去吧。所有的调查,你便宜行事即刻。无事不要再来打扰朕的清修。朕赐你尚方宝剑,如朕亲临。国朝之内,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若有人阻挠,你可先斩后奏。”
殿中的人听到此言皆大吃一惊。不想隆庆皇帝会如此。
谢衡月五味杂陈,他谢恩领赏,又迟疑地抬起头来道:“父皇,神仙之事,到底缥缈难辨。父皇,如今这人间比仙界更需要父皇啊。”
众人更加吃惊,这些年来皇帝沉迷炼丹炼药,将进言的人统统贬谪。众人皆不敢再这件事情上触犯皇帝的逆鳞。不想谢衡月今夜居然如此大胆。
皇帝已经站起身来预备回宫,听了谢衡月此言,倒没有像平常那样雷霆大发。他只是看了看殿外的月色,说:“摆驾回宫。你们跪安吧。”
一时谢衡月也不敢再说,大家皆跪倒,恭送皇帝起驾回宫。
就在此时,苏雪遥忽然觉得面前烛光摇曳,大殿里闪过一阵风。
却听“铮”地一声,苏雪遥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跪在她一边的谢衡月,已经一跃而起,挡在了隆庆皇帝身前,怒斥道:“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苏雪遥看清楚了此时的情况,不由大惊失色,脸上血色皆不见了,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怎么会如此?
只见此时厉芜尘乌剑发着黑沉沉的光,一直跪在越芙蓉身后的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出手刺杀隆庆皇帝。
要不是谢衡月反应十分机敏,在这样近的距离,刚才隆庆皇帝一定已经血溅当场了。
厉芜尘听谢衡月怒喝,他并不答话,只是专注地盯着隆庆皇帝,那目光令隆庆皇帝心惊。那是杀人如麻,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的真正的亡命之徒的目光。
厉芜尘乌剑急速刺出,寒光闪闪,招招夺命,他竟是铁了心,一定要在此时取了皇帝的性命。
谢衡月一时凝神静气,再也不发言,而是专注地跟厉芜尘在这狭窄的地方斗起剑来。
两人之前交手几次,皆不曾用尽全力。
而此时剑光闪闪,两人皆用尽浑身解数,施展出了毕生所学。
这里太过狭窄,门外的守卫听到了不对,冲了进来,然而两人剑光闪成了残影,竟无人能插得进去,只能在一旁怒喝,让厉芜尘住手。
谢衡月跟厉芜尘这短短一瞬间,便已经交了百招。两人剑风凌厉,被谢衡月挡在身后的皇帝,虽然没有被剑砍中,但是隆庆皇帝只觉得喉头发甜,知道他已经受了内伤。
谢衡月越斗就越觉得心惊,他本以为自己武功高过厉芜尘。不想厉芜尘隐藏如此深。厉芜尘到今天为止,搏杀数场,亦多次处于生死之间,他竟从来没有用过全力。
原来这就是断剑谷天下第一杀手的本事!
要不是谢衡月这几日历经大战,内力剑招皆突飞猛进,此时他定然挡不住厉芜尘的攻势,即便如此,他也越来越吃力。
而且厉芜尘手中的这套剑法如此诡异,他竟来不及反应无暇思索,只能跟他以快打快,两人双剑相交,一时叮叮当当,十分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