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遥不想这位大儒性情如此直率,一开心就连世侄女也叫出来了。
墨染一看这怎么行,虽然山长年纪是个老头,可看上去是个美中年,怎么好就拉手去?
墨染忙挡在了苏雪遥面前,躬身道:“王妃,山长,请用茶。这茶刚刚好。”就这样挡了一挡。
陆莫繁何等聪明,立时明白过来了,他哈哈一笑,接过了茶,品了一口,戏谑道:“好茶,亦是好婢,王妃,是老朽莽撞了。”
苏雪遥垂下眼睛,好在面纱遮面,也无人看得出来她脸红了。
她轻轻道:“妾身愚鲁,先生有教无类,妾身感激不尽。先生教诲,妾身洗耳恭听。”
陆山长掌管书院三千学子,数百教习仆役,事务繁忙,当下他们便细细排了排时间,决定每日午饭后一个时辰,陆山长牺牲午睡时间,来为苏雪遥答疑解惑。
当下他就开始为苏雪遥讲解着农田诸事,说到高兴处,还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新发明,乃是一种省力的灌溉木构机械,他们还在造,等造出来,便在甘泉山庄先实验一下。
墨染一直在倾听他的话,听陆莫繁说得热闹,心中一动,忽然忆起一件事,她细察陆莫繁的容貌,一下反应过来了,不由震惊地问:“先生,莫非就是我们江南农人塑像纪念的陆公?二十年前出现的以畜力为稻谷插秧的陆公耧车,莫非就是先生所制?”
陆莫繁望着墨染,微微一笑,拈着他的乌亮长须道:“正是老朽。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墨染立刻跪了下来,虔诚地磕了个头:“先生神人,陆公摇斗,活人无数,小婢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先生了。先生,一会儿小婢便奉雀舌与您。”
苏雪遥一听,注目这陆莫繁的茶杯,茶色发红,虽然也是好茶,然而与自己的杯中的雀舌比,却差了一些。
她心中叹了一声,望着墨染,不免又好气又好笑,为何那般小气,哪里就缺了这一杯雀舌。
陆莫繁是大家,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皆通,涉猎甚广,农学是其最爱,被这小婢如此夸赞,正戳了他的痒处,不由大笑道:“不意今日竟要凭这微末之计,得一碗好茶了。”
苏雪遥忙躬身拜下去,柔声道:“多谢先生仁厚,恕这小婢无礼。先生革新农具,造福一方百姓,此乃千秋大功。先生过谦了。”
陆莫繁忙将她扶了起来,只觉这娇柔温婉的女弟子收好了。比那些又臭又硬的腐儒弟子们强多了。
山下运送稻谷的车队还在缓慢行驶,大半已经进入了书院,还剩一些,大约半刻中便能全部进来了。
此时他们在堞墙上却见山下忽然窜起来黑烟,随即甘泉山庄处现出了火光。
陆山长心知不妙,忙命人传令下去,丢弃剩下的稻谷,速速退入书院高墙内。
待所有人慌乱地避入了书院后,厚重而高大的书院大门重重关闭。
而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杂乱的旗帜。
陆莫繁面容肃穆,指挥着三千学宫弟子,迅速地登上了城墙,在射击口前站好。一时书院堞墙上刀枪出鞘,弓箭上弦,刚才的和平丰收图,瞬间变成了一副战乱烽烟起的模样。
袁腾义所带的王府卫队也加入了守卫,他亲自带人过来,请苏雪遥退到安全的地方。
陆莫繁也严肃地说:“王妃速退,此处若用攻城弩,是可以射到的,十分危险。王妃未免被流矢所伤,还是跟袁统领下去吧。”
苏雪遥却轻轻道:“覆巢无完卵,妾身不会乱走,以免打扰军士,求先生让妾身留在此处罢。”
她的从人们皆变色说:“不可!”
陆莫繁却微微一笑道:“好!这方是苏皓的女儿,我的学生!”
那乱匪来到了城下,只见乌压压的,他们丢在城下的稻谷瞬间被吞没了。稻田里也皆是手持刀剑的士兵。
陆莫繁一看便觉不对,谢衡月说这是流匪,这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哪里是流匪!
陆莫繁转身往苏雪遥藏身处看了一眼,只见她的月白裙裾随着秋风微微飘动,只露一角,却已经想让人窥其全貌,他摇摇头。
那乱兵终于到了近前,为首的是一个黑衣黑马黑色盔甲的人,他的脸藏在头盔中,朝书院厚厚围墙上站着的大家喊话:“汾阳书院的人听着,我们此来是要一个人,以及甘泉山庄今年的收成,把这些交出来,我们立刻退兵!”
苏雪遥听得清楚,心中一紧,有了不祥的预感。
陆山长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高声喊道:“甘泉山庄的粮食要供养学宫弟子,城楼下的那些你们收了就退去吧!至于要人,自有朝廷法度管辖,你们兵临城下就想让学宫出卖学生,汾阳书院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那黑衣人冷笑道:“陆山长说得好听,还不是巧言令色,想让书院弟子为那勋贵填命?我们不是要书院弟子,而是要你们庇护的晋王的老婆,把这女人交出来吧!晋王已经死在了京城,现下晋王妃的父亲首辅苏皓,不见女儿不投降,未免生灵涂炭,陆山长交出人来吧!”
一时堞墙上的学子们皆有些骚动,他们不畏惧死亡和战斗,但若是为了朝廷倾轧而当炮灰,他们个个都心怀抱负,想为天下人谋天下事,此时却不想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丢命。
王府中人听到那黑甲人的话,都一时震惊,绿绮差一点儿喊出声,墨染急忙道:“王妃,莫信那贼子胡言!王爷定然安好,他们是要拿了王妃去要挟王爷!”
苏雪遥虽知那黑衣人所言未必是事实,然而她听到谢衡月的死讯,依然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她低声道:“我不信今生我们竟又无缘……”
却见城下敌人的队伍乱了起来,一声隆隆过后,火光四射,在黑烟滚滚中,一杆大旗从山下缓缓而来,迎风招展,红色旗帜上一个大大的黑色“晋”字,十分醒目。
苏雪遥眼泪模糊中好像看到了她的丈夫,正在马上对她微笑。
苏雪遥轻轻道:“夫君!”她擦干了眼泪,万军从中,她似乎遥遥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听到了他的低语:“王妃,我来了!”
迎战
墨染激动起来了,她看着那面旗帜,激动地喊道:“王妃,王妃,那是王爷的王旗!王爷必然在那里!”
苏雪遥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面纱皆被她的泪水沾湿了,她一时心情激动竟说不出话来了。
堞墙下的黑甲将军看着后面迎风招展的晋王旗帜,他在马上略一犹豫。
此时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丢盔弃甲,从士兵人群中钻了出来,一头扑在了他面前:“山下皆是兵马,晋王,晋王来了!”
黑甲人低喝道:“不可能,他哪里来的人马?”除非他跟自己一样,一直积蓄实力,准备逼宫?
黑甲人恶狠狠地道:“调一队人马去拦住晋王!大队人马进攻,给我先攻破学宫!攻进去了,学宫里有粮食有水,我们守住学宫,居高临下,再来收拾晋王!”
一声令下,当下流匪的箭如飞蝗,朝学宫高大的院墙上射去。
亦苒亦慕两个低声喊:“王妃速退!”便左右两边一夹,运气轻功,架着苏雪遥,一起飞了起来,瞬间便到了楼底口。
她们刚离开,她们刚刚待得地方,便已经插满了极粗大的攻城箭支。箭支深入青砖,威力惊人,看上去十分可怖。
只听下面乱兵一边攻城,一边派人大声鼓噪道:“交出晋王妃!交出晋王妃!”
眼看箭矢凶猛,书院学子,虽然平时也操演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皆有些畏首畏尾,人心浮动。
陆莫繁站在高高的箭楼上面,看得十分清楚。他知道未经战火考验的新兵都会胆怯,书院学子亦然。袁腾义站在他的旁边,既监视又保护着他,也皱着眉头。
本来学宫高墙坚实,抵挡住进攻没问题,但是眼看他们士气不足,已经有乱兵架起了云梯正在攀爬,虽然目下被王府卫兵一阵轮射,下饺子一样掉下去了,可是眼下情势却十分危险。
山脚下王爷的那一杆晋王大旗,在缓缓摇晃着,推进十分缓慢,此时竟是比谁更顽强更凌厉。
不知道是学宫先破,还是晋王援兵先至。
苏雪遥见那箭支如雨,喊声震天,她浑身一颤,轻声道:“罪过,今日这般惨状皆是我的罪过。”
绿绮吓得发抖,但是还是说:“小姐,与你何干?恶人作恶,无辜的人怎么能揽上责任?”
墨染知道苏雪遥心软见不得这些,看着她目光散乱摇摇欲坠的模样,她急忙道:“王妃,那皆是鬼话!他们分明是冲着学宫来的,要交出您,只是他们的借口而已!”
苏雪遥一震,还未说话,却听得箭楼上,响起了袁腾义的声音,声音浑厚,显然用上了内力,传遍了堞墙。
“书院山长陆莫繁有令,学宫三千弟子听好了!你们皆怀着鸿鹄之志进入书院,如今危机时刻,不思杀敌,只想以一弱质女子换取自己安全,怯懦无德,怎堪大任?今日学宫之战便是你们建功立业的第一步!听我号令,放箭!”
苏雪遥不想陆莫繁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由想起了前世她在普善寺所认识的几位书院学子,他们热情开朗勇敢,有他们在,连普善寺的囚室都不再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