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乐宫,戒备。”
然而他没有走出一步,身形便凝滞僵缓,一动不动,定在了原地。
是一柄剑的剑尖。
剑鞘上盘绕着盛开的木芙蓉,珊瑚和红宝在秋日泛冷的光华绽放绯红色泠泠光华,执剑的手白如柔荑,细细的,仿佛扣琴弦一样扣在鞘上,没甚力气的样子。
然而它掌握的剑尖,却分毫不偏差,直至李揽洲的喉咙。
剑刃上的光,距李揽洲紧绷、吞咽的喉口,不到一寸。
持剑女子就立在栏杆畔,翡黄衣衫、碧罗裙、面罩轻纱,圆眸清澈,眼蒙疑惑,嗓音细软,与她凌厉的剑反差巨大——
“李司丞,别来无恙呀。”
……
此刻的长乐宫,与山雨欲来的长安仿若两个世界,它与从前毫无二般,威严耸立在长安极北,紫薇所耀,众星所卫。
巍巍皇都,旄麾飞扬,军士整肃,披坚执锐,彀□□,列刀戈。
陈云昭在百步以外就弃了马,步行到朱门前,此门高十二丈,布门钉一百八十一颗,列卫兵上百人,齐刷刷一色红底金甲,刀戟为门,寒光交错。
陈云昭身形颀长,然而身长也止有数个门钉之高。
虽是凤子龙孙之尊,形单影只之时,在此气凌九霄的宫城门下也显得单薄渺小。
陈云昭丝毫没有迟疑,解下腰间玉印,递与守卫查验。
而后,朱门敞开,刀戟张立,露出一条刀光森森之中的道路来。
他回过头,看见燕无恤正递给守卫一方金色印符,觉得眼熟,微微蹙眉,却思索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他问:“燕卿此何印?”
燕无恤答:“白玉京。”
白玉京的统领位比三品,是铜印,虽也是金灿灿的,然而明显燕无恤手中这个更加光华四射。
陈云昭眯了眯眼,旋即意识到,这是晨光太盛。
二人步行入内,守卫甚至没有收缴燕无恤的陌刀,任由他大剌剌持刀直入。
陈云昭诧然,低声问:“昭德门百官解兵,十二楼统领亦不得免,燕卿何以得执刀入?”
燕无恤走在他身后,淡淡道:“十二楼单独一楼的统领,和十二楼所有楼的统领,想必不大一样。”
值此关头,宫门内还有万千机锋,千头万绪,一步也不得行差踏错,纵有七窍心肝,也无法兼顾太多。
他只是带着隐隐的怪异感,与燕无恤一前一后,走在砖石道上。
李揽洲的话响在耳边:“上策、需争‘三心’,此百官顾盼之际,臣民惶惑之时,双方不管哪一方,先图穷匕见者输。殿下还有丞相的支持,首先,要争‘百官拥戴之心’。宜联络丞相,以忧虑圣驾为由,携百官求觐见天颜,候长乐宫外。”
“如此,殿下孤身入宫,一可昭殿下昭昭纯孝之心,二可争百官拳拳拥戴之意,还望殿下莫失此机。臣将伏抚顺司高手于长乐宫外,护卫殿下安危,还请勿忧。”
今日卯时,丞相岳明夷已携百官候在皇帝养病的长乐宫安定殿外。
陈云昭需疾赴安定殿,免时长生变。
约莫一刻钟后,走到成化门,前方就是长乐宫的玉阶了,到这里,就算是陈云昭腰侧佩的剑也要解下来,燕无恤也放下陌刀。
漫漫砖地,直接苍穹的御道,九九八十一阶恢弘楼阁。
陈云昭走到中道,停下来喘息。
燕无恤立他身后,打量他:“你没有武艺傍身?”
陈云昭额上冒汗,喘息道:“我父皇在经过青阳子刺杀一事后,怎会允许他的儿子学习武艺?”
燕无恤默然不语。
陈云昭忽问:“你为什么会帮我。”
燕无恤笑了笑,反问他:“你说呢?”
陈云昭自然心知肚明,这便是李揽洲对他说的“第二心”,李揽洲说:“天将大乱,三面胶着,上意未明,敌我未分,此……正是刺客出手时。”
他道:“燕无恤看似袖手红尘之外,仰奉道家无为之说,实因家人蒙青阳子刺圣之难,深受罹祸,故掩其能,藏其形,而封湛卢入鞘,十年不见其踪。我知其人胸怀纯挚,怀一二少年心性,又有通天彻地之能,虽无兼济天下之志,然自认秉承湛卢剑意,有拯护苍生之责。不然,幽州孙止水之事,他亦可袖手旁观矣。”
“古有湛卢剑,唯有德之君能持之。殿下宜守礼节、正纲常、明胆略,以显匡扶社稷之能。”
“逢此危难之际,倘若殿下舍己身、纳名言,以苍生黎庶为念。以舍身之义,感仁侠之念,必得‘刺客之心’。此所以臣谏殿下不弃长安、孤身入宫探疾之故也。”
“若得燕无恤之力,一来,可护殿下无虞。二来,若可趁机斩杀孙卓阳,太傅一派群龙无首,必望风归降,殿下可尊陛下为太上皇,坐稳江山,再慢慢清理不迟。”
引燕无恤刺杀孙卓阳这一计,细细思来,竟大有可为之处。
当下困局,只要孙卓阳死,许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只是……
“孙卓阳并没有谋逆,还是当朝太傅,我等师出无名,骤然暴起,治之以私情、而不是国法。恐不能服众,幽、并之军必反。”
李揽洲道:“此非常之时,亦需非常之计,不得已为之。殿下除掉孙卓阳,便可在丞相协助之下掌握长安,尊陛下为太上皇,便具正统之名,集长安之兵有三万,拿到虎符,还可调动京畿兵马五万,再有分散各地之师,数日内集兵一、二十万不难。届时虽也难免一场兵灾,也已经胜券在握了。”
陈云昭对这一关节,本有忧虑——
“今日之燕无恤,可还是当日之燕无恤?”
他如今可是夜挑十二楼,名噪一时,握白玉京权柄于一手,有当日韩信坐择楚汉之相的白玉京统领。
朝堂两派的风波暗涌之际,他骤然出手,摘得白玉京,并且立场暧昧,并不抗拒孙卓阳的拉拢,端起作壁上观的态势。
陈云昭甚至有些怀疑,此人或许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侠客,而是一个高明的政客。
李揽洲没有迟疑:“识人莫识其形,其形易惑。识人当识其心,其心不改。以我对他的了解,燕无恤就算是死,也不会帮助多行不义的孙卓阳。”
“他不助孙卓阳,是否可能袖手旁观?”
李揽洲笑了:“不会,当日幽州,燕无恤出手,今日长安,燕无恤还会出手。”
一个人的行为,他的选择,是有迹可循的。
李揽洲目光微闪,轻轻一句话,低得陈云昭几乎听不清。
“……我相信他。”
陈云昭恍惚的当头,御道之上,灼日愈炽了。
见他出神,燕无恤似看透所想,微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李揽洲的头颅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半点杀意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温和得不像话。
陈云昭却感到一丝凉意,似乎窥见了这一对自幼相交、中道分途的挚友关系中最阴暗、晦涩的所在。
天下有人知己如此,纵为敌手亦不相疑,竟是幸是灾、是福是祸?
……
最后十几阶台阶,陈云昭又歇了一次,至呼吸全然平缓,方缓缓迈步,一级一级登上阶梯。
燕无恤负一手,随他身后。
安定殿高几入云霄,正对着西南方向仙宫苑的仙人捧露像,栏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白玉阶梯之顶,默立身着官服的当朝文武。一部人被丞相岳明夷所率,立在阶前。还有一部分,跟随在太傅孙卓阳的身后。还有一些,长跪殿前,哀呼“陛下”。
两拨人似乎发生过仅限于口角的争执,几位老臣情绪激烈,满面涨红,皓首之上银发微颤。
然而这些人只是群臣一隅,一眼看去,只见锦袍相间,光华粲然,官威赫赫。
听见新的动静,众人纷纷将目光朝这边投来。
看见陈云昭是孤身一人至,交头接耳之声,窃窃而响。
岳明夷趁机清声道:“孙太傅,你散步谣言,说五殿下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有谋逆之心。然而今日如何啊?你前呼后拥,侍仆千百,还把赤旄营副都尉左怀元也唤到身畔,而五皇子担忧陛下圣体,纵孤身一人,也以礼觐见。你可曾见过这样的结党营私、谋逆之人?”
四下哄起喁喁之声,赞同者众。
陈云昭冠幅齐整,面上有些憔悴,挂着一个儿子该为父亲缠绵病榻而有的清消之容。
在百官中间,一步步走近安定殿,振衣下拜,对着紧闭殿门,扬声道:“有劳通传,儿子不孝,因父皇之令,不敢擅来长安。然而近日长怀忧虑,寤寐难眠,皆因担忧父皇圣体之故,恳请父皇传召,儿子只远远看一眼,知道父皇圣体安泰,甘愿引颈受斧斤之罪。”
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伏拜殿前,额头一撞,便是隐隐一个红印。
四下里安静无声,众人或感之、或敬之、或默默相对。
唯有一人的脚步声,还在慢慢往前。
陈云昭在抬起头的瞬间,泪眼朦胧中,看见孙卓阳朝自己投过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
他立刻会思过来,这个眼神并非对自己!而是在看他身后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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