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宜当机立断,入宫、面圣、诛邪、定乱!”
陈云昭问他:“你觉得,我有几成胜算?”
李揽洲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供殿下择一掌控乾坤。”
他说这话时,精致眉眼自灯火中盎然抬起来,眉蕴饱满玉华,身裹云骧鹤衣,其傲然睥睨之色,一如当初一身灰衣初次寻上他时,对他说:“我有天下重器,人莫能知,今献之,为殿下诛杀心腹大患。”
他说的“重器”,是青阳子传人,湛卢剑意燕无恤。
果真不到三月,诛杀了孙卓阳有力臂膀,幽州刺史孙止水。
他果真办到了。
自那时起,陈云昭开始相信刺客的力量,也开始体谅父皇的惧怖——倘若棋盘上纠葛缠绕,汲汲营营,精妙布局于一子,而那子忽然被不可阻挡的外力摧毁……是一件超出他的认知范围并且非常可怕的事情。
与所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兵立溃败”,是一样的道理。
这一次,李揽洲出的仍然是这样的奇招。
他说:
下策是集结兵马,以手中八千五百人逼宫,取武库,清君侧,迫陛下退位。
此计最大的变数在皇帝手里还捏着的北军八千人。如果陈云昭直接逼宫,皇帝必定会调动北军,八千五百人对八千人,并没有太大胜算。更何况如果皇帝还活着,以他多年杀伐决断建立的威信,号召力是巨大的,陈云昭很可能腹背受敌,很快被围剿,故为下策。
中策是避祸远走,如今上意未明,陈云昭不动,孙卓阳也不敢动,二者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故长安戒备并不算森严。孙卓阳调动幽、并兵马,北方必乱,陈云昭此时可以逃到南方,集结兵马,等北方国乱,再挥师北上。此为坐山观虎斗之计,虽有一定的胜算,然而一旦放任贼寇入中原,无异于引狼入室,再起内斗内耗,恐有国覆之忧。只取一时之利,故为中策。
上策……
上策。
说到上策时,李揽洲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揽袍跪下:“上策,请殿下与往日无异,清减仆从,宫门解剑,独自觐见陛下。”
陈云昭脑中一凛,当即想否决这个提议,但又从他独傲然笃定的神态中,窥得了一些机奥。此计乍闻之下,荒唐至极,细细思索,又有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李揽洲将他之计策,一一献上。
陈云昭目中若蕴滚动乌云,沉涩晦暗。
最后,李揽洲叩道:“请恕我罪,在下披肝胆为殿下献此危策,让您千钧之体,冒此悬颅之危,实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计,唯您可使止刀戈、熄兵灾,免沧海横流、国破家亡之祸。我奉殿下为明主,誓死追随,必使勇士暗伏,绝不令殿下有丝毫损伤。”
陈云昭将他扶了起来,打量他:“听君一言,拨云见雾。倘能消弭兵灾,化解危难,舍我一身又有何惧。”
说罢,使人更衣,熏沐齐整,携玉佩剑,正装而出。
……
陈云昭一人一骑,还走在长安城的御道上。
人群熙熙攘攘,谨守秩序,川行道上,皆不敢有半步越界。
来而往者,三千之众。
踽踽独行者,一人一马。
从清微馆、走到昭德门,慢行者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有无数蜡丸碎裂于许多人的掌下,取出的薄扉上带简洁杀令,弓弦张弛的声音响在朝阳照不到的工整木檐之间,血腥味漫起在勾心斗角的屋角一隅,尖刀的刀刃,从布衣怀里露出一角,又被看不清动作的人拉入深巷中,一声被堵在喉咙里的惨呼,消失在长安城幽深曲折得终年不见光照的陌巷中。
正是秋日。
是时太阳已升,日从东方天际斜斜打下来,将长安城分割作明暗各半,光影交叠的迷离之城。从日起就禁晒的瓦当片片发烫,入夜后就一直藏在阴影里的去处则是冷如冰窟,白气氤氲。
陈云昭的衣摆都没有动一下,他沛然缓行,半身沐浴在初升朝阳里,衣上的纹绣被日光照耀,反射出尊贵堂皇的光,他面若冠玉的脸颊,也被阳光镀上一层软暖的橙色。
马蹄每往前踏一步,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要更深一些。
过往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尚惘惘然,自顾前行,唯胆大者敢偷觑御道几眼。
在一个拐角时,忽闻人群骚乱,前方忽现一影,乃一匹奔腾若狂的马拖着一辆铁车,猛地向御道中间撞来。
陈云昭眄去,面上风平浪静,眸间波澜不兴。
只是一扯马缰,令马蹄住了。
疯马奔来,众人大喊,眼见就快靠近御道之时,从巷道中窜出一粗衣壮士,手脚短粗,布袖断了一截,露出铜色精装肌肉,大喝一声,猛以肩背狠撞马颈。
奔腾中的疯马被他撞得硬生生改了一个方向,他以像肉球一样被弹飞了开,重重撞在路边货架上。
马改道之后,偏离御道,朝路边手无寸铁的妇孺撞了去。
人群离乱推搡中,一妇人怀中抱的婴孩被挤得飞了出去。
妇人本吓的瑟缩,失声大叫,眼看眨眼间就是数条人命。
陈云昭眼神却只淡淡扫过,苍白指节握住缰绳,夹一夹马,兀自朝前去了。
他走出没有两步,听得身后一声巨响,马匹轰然倒地,铁车翻倒在道上,车轮犹在转着。
劫后余生的妇孺嘤嘤哭泣的声音中,残破货架和废墟当中,立了一人。
尘沙四溅,他玄衣裹身,陌刀雪白,是燕无恤。
一片狼藉。
陈云昭于马上,立在阳光所耀处,玄衣人站地上,刚好在廊檐的黑影里,怀里还抱着一个呱呱而泣的婴儿。
他将婴儿还给了妇人,对陈云昭微微一笑:“古有潘玉奴步步生莲,今有五殿下步步白骨,真不世之奇景。”
陈云昭驻马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仁之仁是非仁罢了。”
阴影中的玄衣男子往前迈了一步,流光探入他幽深眉眼,薄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半朗于天光下,一半埋在隐翳里。
陈云昭的手放开了一直攥在掌心的马辔,指尖微颤,一指覆在了剑鞘侧面。
此刻,燕无恤敌友莫辨——
自从燕无恤夜挑十二楼,直接掌握了岌岌可危的白玉京之后,连一向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孙卓阳,都连发了许多书信联络他,必许以高官厚禄,意图拉拢。
假若他此刻受孙卓阳所托而来,刺杀自己……陈云昭后背簌簌爬上了一层惊粟。
他急于从燕无恤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意图,然而他面对的仿佛无波古井,在他的探究中,浮出一丝冷冷的,带着嘲弄的笑。
“嗖——”刀刃破空的锐响,令人眼耀鼻酸。
雪白的刀光从他手中流出,仿若一片流泉,冷光潋滟,向自己猛劈而来。
陈云昭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脑海一片雪白,满心唯有“大事休矣”四个字。
“叮”的一声,想象中的痛觉并没有传来。
陈云昭茫然睁眼四顾,发现他原是替自己挡去了背后一支暗箭。
他怔了片刻,方回过味来,心里砰砰而跳,继而是无限狂喜,如溺水的将死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李揽洲果然了解他。
“燕卿!”他胸中慷慨澎湃,浑身热血流窜:“你雪中送炭的情谊我永世不忘,成大事后,必许你封疆列土,昊天为鉴。”
燕无恤一脸古怪,望了他片刻,继而微笑道:“不必了,我只要李揽洲的项上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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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策流云敌我难辨
燕无恤说出要李揽洲头颅的瞬间, 陈云昭面色骤改。
他知燕、李二人自幼相交,恩情甚笃, 故李揽洲对此人知之甚深。
然而自从太初一役之后, 二人形同决裂,燕无恤这么久都没有杀李揽洲, 为何在这个关头忽然起了杀意?
他沉吟良久,将应未应之时,燕无恤仿佛丝毫也不在意他允不允诺, 已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遥指宫城。
长乐宫将近,大风过天,白云流变。
危局在前,不由细思。
陈云昭眉目转萧然, 轻夹马背, 驱马向前。
燕无恤等他走了几步, 方迈上御道,随他而去。
一玄一白,遥临宫城。
风中, 鸽鸣一样的退令呼啸传送,从一楼, 传到另一楼。
察觉到孙卓阳派来的杀手正在撤退, 方才以身挡马的粗衣大汉转过头,看向两幢骑楼的阴影交叠处。
那里,李揽洲一袭锦袍鹤氅, 卓然而立,手持一柄滴血长剑,望着陈云昭和燕无恤的背影。
他双眉紧蹙,神情晦涩。血液衬得剑光惨白,然他的脸比剑还要白上几分。
“禀李司丞,燕无恤入阵,护卫五皇子殿下,孙太傅派来的杀手已尽撤了。”
李揽洲抿一抿唇,抬手擦拭手中剑,“唰”的一声收剑入鞘,声未至,身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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