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楼中大夫已至,扶云未晏入堂中,给他稍事包扎,又止了血。
庭间人虽多,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白鹿鸣掩着自己的口,依旧从掌心里溢出来的呜呜咽咽哭泣之声。
云未晏没有制止她。他身体微微歪向一边,面孔苍白得泛着青,却提了一口气在喉,将话说得缓慢却平静——
“原本是太初楼自家的事。方才,云某已按照楼规处置了,乱者伏诛。”深喘了一口气,悠悠抬目,看向乱党:“我这处置,可公允?……当着司丞的面,尔等尽可直言。”
戚骁等人忙道:“统领公允,我等不敢不服。”
云未晏微微一笑,对李揽洲道:“有劳司丞跑一趟了。”
李揽洲面上却殊无缓色,环视一圈,冷声道:“我听说有人以下犯上,反叛为乱,胁迫统领,可有此事?”
云未晏静静道:“并无此事。”
李揽洲冷笑道:“自白玉京建城以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叛党,今日仗武胁迫统领,他日岂不是逼到长乐宫去?此并非江湖草莽之争,而是法典之律,违者当立斩,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庭中之人,十个有五个冷汗涔涔而下。
戚骁忙道:“李司丞,我等来时,禁卫军都说此乃江湖之争,不干其他事,你为何忽然又扣下这样的重罪?”
李揽洲笑了笑:“戚家主此意,可是已得了禁卫军的准许。谕令何在?”
戚骁一届江湖草莽,岂知甚么谕令,道:“他们说准了,那便是准了,你又说不准,我到底该听谁的?”
李揽洲道:“口令也不是不可,那戚家主且说,是驻守白玉京的禁卫军哪一营,哪一位的话?”
戚骁愣了愣:“便是城门口的,守城的那一队,他们都说了,这事朝廷不管。我们才放心来的。”
“也就是说,戚家主是拿不出谕令,也拿不出一个人的口令了?那我怎知你当真去问过,还是信口开河?”
“你!”
戚骁察觉自己已入了套,汗水湿了背,面色紫胀。
然而他来不及再说一句话,李揽洲已沉下脸来,断喝一声:“拿下。”
“我看谁敢?”
云未晏摇摇晃晃,撑着身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简单包扎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右手广袍宽大,其下空空荡荡,鲜血顺着柚沿,浸湿了袖边。
他换了左手握剑,那一把名动天下,矜贵无双的玉衡,血迹斑斑,红点微微。
他的脸白在上清堂中镂金雕银,华美无双的幽暗灯火里,苍白得像一张轻轻触碰就会破碎的纸。
慑人的是他的眼睛,黝黑深邃,随着他一步步踉跄往前,隐有灯光闪耀的流火耀在其中。
他白袍斑驳,一步步,从黯淡的上清堂中,重新走到了盛大灼日之下,一字字说道:“云未晏尚存,太初楼尚在,我看谁,敢在我太初楼撒野。
“大……大统领!”
戚骁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五大三粗的汉子,很快就双目通红,泪水唰的直下,沟壑纵横。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对云未晏胁迫至此,逼的他断了一臂,生死关头,竟也是他站出来要护自己的性命。
前去捉拿戚骁的几个官兵,一时间不敢动作。
即便云未晏已断了一臂,负伤在身,然而他剑术无双,威名在外,加之颇得陛下宠爱,谁也不敢太过拂他的面子。
李揽洲望着他,面色凝重,缓缓道:“云统领,有人犯上作乱,集结人马,胁迫于你,我行我职责,靖事平乱,咱们两不相干,你何必横加阻拦。“
顿了顿,又道:“这些人今日胁迫于你,令你断了一臂,尝到甜头,他日又云集如此,我抚顺司如何办事?任由他们自恃武力,犯上作乱不成?天行大道,法令不效,遗祸无穷,云统领切莫逞一时江湖意气,因小失大。”
云未晏微微咧开嘴,笑了。
他抬起左手,雪亮的玉衡剑光,像手中一道自由自在的流水。
他目光幽然,静默半晌,启口漫道:
“出了太初楼,你自然是规矩,今日你来了,客随主便,我就是规矩。有我活一日,谁也不可从我太初楼拿人。你有话说,不妨刀刃相见。”
第62章 破阵子心如止水
云未晏双目发红, 战意已起。
李揽洲却没有直迎锋芒。
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下一刻, 还往后退让了一步。
嘴唇张合,用只有他和云未晏的距离听得到的语调, 低声道:
“云统领,礼法循则社稷定,律令行则天下安, 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
“以武胁人、以下犯上这等事,在白玉京决不可有第一个先例。倘若此风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我再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再想一想,是要我派兵进来拿人, 还是你担上统领之责, 将人亲绑了送出来。”
说罢, 一挥手踏出门外。
官兵立撤,围在楼外,院内寂寂。
李揽洲很聪明, 避过了直接冲突,而是以退为进, 说下诛心之言。
表面上全他一个统领的颜面, 实则令他三思,并展开了无声的胁迫。
云未晏方才气势如虹的剑,一时间竟微微垂落, 缓缓四顾。
戚骁扑倒在云未晏腿边,泣道:“大统领,今日之事,是我们糊涂了。我等受了挑拨,办了糊涂事。”
白无疆也怆然下跪,伏地请罪。其余三氏,无不叩服。
云未晏在哀泣声中,眉头蹙起,脸上激怒之色褪去,逐渐透出夹杂着疲惫的惘然来。
他脑中不断思索,寻找着李揽洲话里的破绽。
这个新上任的司丞风闻不佳,传言他性格刚直,不擅曲迎,甫一上任,就得罪了不少人。
一旦他认定该管之事,必会插手到底,除非圣谕亲至,否则绝难转寰。
他知道李揽洲说得也有他一定的道理,在一个以“上下尊卑”为基,云集了武家、又铁桶一般压抑的城池中,若没有“礼法”和“律令”的约束,必招至倾覆之祸。
若真与抚顺司激斗一场,不亚于公然反叛朝廷,必招覆巢之祸。
然而今日之事,他已断臂求宁,舍弃半生的修为剑术,已走到这等地步,岂能甘心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残余的一只手臂,紧紧握剑,将目光转向一侧,望着孤直而立的燕无恤,燃起最后一点微微的希望,张开干裂的唇:“燕大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燕无恤颔首答应,发现衣后有牵绊,回首一看,见苏缨面上微发白,目中满是担忧之色。
他伸出手去,在袖底握了一握她冰凉的手,目光极是温柔:“放心。”
便与云未晏,二人走到了上清堂内,不多时,其余人皆散了出来,大门关上,只余下二人。
“砰”的一声,大门合拢。
屋中变得很暗,多年经营,上清堂气派非凡,绵软的红锦地壁,满堂的书画木雕花草,烈烈燃烧的琉璃铜盏,衬得云未晏血迹斑驳的白袍有些萧索。
他站定脚步,回头过来,问:“燕大侠本非此间中人,何以今日骤至?”
燕无恤道:“有人利用我曾经的好友、我的意中人,做了一个局,要引我进来,我便来陪他一遭。”
“好友,意中人?”
云未晏想起他对戚骁骤然而下的杀手,他何等心思,立时便明白过来,道:“苏缨姑娘?”
燕无恤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即是默认了。
云未晏苦笑道:“我要同燕大侠道个歉。我并非有意出言轻薄她。而是情势逼人,不得不如此。”
“自从上回天泽武试,有人在刻意挑拨白玉京的内乱。”云未晏道:“我不敢怀疑天子,只能猜测,天子被小人所蒙蔽,才下了要我输给清歌楼的密旨。因此密旨,太初楼再三招来无妄祸殃,已成骑虎之势。眼下唯有一策,可解我难,不知燕大侠可否助我?”
燕无恤曾经在莫川之畔承过他恩情,有意偿他,问:“你要如何?”
“之所以不可让抚顺司拿走诸家主,不过是因他们犯了一条‘聚众以下犯上’之罪,这是杀头重罪。”
“倘若我不是太初楼的统领,没有实权,这罪名就难以成立。”
“刚好前些日子,朝廷公然卖官鬻爵,让出六个统领之位。为了制衡商贾统领,行暗中驱逐之事,下了一道‘破立令’,凡有他人能击败统领者,统领可遵江湖门派规矩让位于他。意在引导武家,驱逐无武力傍身的商贾统领。”
“我想钻个空子。”
“只需对李司丞说,我一早已让位于你。我那五个家主的糊涂事便顶多算是寻衅滋事,比‘以下犯上’轻得多,只需罚银两即可。”
他说得慢,因失血过多,嘴唇无力的张合,微微昂首,吊着一口气,语气恳切:“……不知燕大侠,可否助我渡过这一劫,暂代太初楼统领之位?”
燕无恤听他说完,有些纳罕,虽这实在算不得甚么艰难苦重之活,但仍有些细小的麻烦琐碎在内,令他略略踟蹰:“你只见了我一面,竟这般信任我?”
“只有燕大侠能弹压得住太初楼的诸武家,我别无选择。”云未晏道:“若你肯助我一次,云未晏他日,赴汤滔火,结草衔环,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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