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飞溅,人头落地。
……
沈丁一死,百人骑更是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便是刀枪剑戟一齐皆上,也难以扭转覆灭之势。
这是太漫长的一夜,漫长到,颜知昌一度以为自己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他两股战战,心口疾跳,拼命思索着逃生的路。看到有逃兵,然而一旦马蹄声响起,那人就会成为燕无恤最先攻击的目标,很快丧命刀下。
颜知昌明了他的意图之后,冷汗簌簌而下——这黑衣刀客特地选了平原来劫人,难道除了一开始降低沈丁防备之余,也有最后破釜沉舟的打算?便是叫任何一个人都不得逃出去。
没有比平原……更容易让他分辨有没有逃兵的地方。
颜知昌不敢深思,深思甚恐。
颜知昌在夜色中摸索,悄悄靠在了伏在地上的苏缨身侧,掀开大氅往里看,只见灰氅下的少女双眸阖拢,月色下脸蛋清皎,睫毛覆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这样安宁静美,似与外面血腥残暴的一幕毫不相关。
颜知昌推了推苏缨,一叠声低低的急切呼唤道:“小丫头,小丫头……你醒醒,看在我也为你说过话的份上,救命啊。”
怎奈苏缨这两日损耗太过,又受了惊,此刻昏迷不醒,在他推搡之下毫无所觉。
反倒是燕无恤极为惊醒,余光瞥见有人动了这里,立刻赶了过来。
顷刻,腥风卷来,颜知昌直以为大限将至,两股战战,颤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绝不会说出一个字!我、我是个医官,给她看病的,我什么也没做!”
话音刚落,陌刀闪着冷冷寒光的刀刃一顿,收去刀势,堪堪停在了他的脑门上。
颜知昌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吓得冷汗涔涔,晕倒在地,后事不知。
……
西陵城西五十里处,有山名“浮游”,草木珍奇,多飞瀑流川,数座山峰并列,千回百转,曲径通幽,乃道教名山,其上多历代文人的摩崖石刻,令遐迩过客流连忘返。
浮游山的第二峰尤其险要,人迹罕至,便是打柴的樵夫、捕蛇谋生者、采药的农人都极少踏足。
此刻,浮游山第二峰,朝阳初起,春光正盛,晨光倾洒,鸟儿鸣叫,追风走在草地上,甩尾巴慢慢吃草。
草坪尽头的竹屋之中,一面容清秀俊雅,举止温娴的白衣文士撑在窗上,观察着浑身是血,一脸煞气,正……蹲门口使劲搓洗衣物的大侠。
大侠的肩上还有两个洞,被他用土医的法子填上些草木灰,随着他用力搓洗的动作,草灰簌簌而下。
白衣文士蹙眉道:“燕兄,你好歹也是青阳子于世上唯一的传人,再怎么混的差,也是一代大侠,不至于连重新买一件衣衫的钱都没有罢?”
白衣文士在一旁打量着他,他眼底血丝遍布,身上除了铁链穿胸,还负了好几道伤,然而这人似铁人一样,行动如常,还在换衣、洗衣、喂马。
脑海中浮现出今天天刚亮时,燕无恤怀中抱着一个女子,敲响大门的情景。
那个女子锦衣华服被磨得破破烂烂,一张俏脸毫无血色,发髻凌乱,肩头的衣裳还少了一块,端的是如被暴风摧残过的花朵,可怜无比。
他当即便指责燕无恤:“看把人折腾得,你能轻点么?”
然而燕无恤的神色实在太怪了,怪异得让他这个多年的好友在脱口而出一句戏弄之后,气氛都冷在了当场。
白衣文士很快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燕无恤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他的气海翻腾,刚刚大开大合的使用过湛卢剑意,他气力微微不济,手腕在微微发颤,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血丝遍布,神情晦暗,眉宇之间还留着数道凛冽的杀伐之息。
祸事了。
这厮杀人了。
这厮杀了很多人。
关门。
白衣文士当下便要合拢门扉,然而晚了一步,燕无恤一抬脚顶住了门,道:“我把追风放你菜园子了。”
白衣文士咬牙切齿:“你……够狠!”急急忙忙夺门而出,去菜园里驱赶黑马。
他很快发现,燕无恤不仅把追风丢在了菜园里,还丢了一个人——一个被敲晕的了锦袍医官,身上还带着抚顺司的官佩。
他检查过这人身上佩戴之物,吃了一惊,走到门边敲敲门板问:“你怎么还留了一个,一顿杀不完,带走路上杀?”
燕无恤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把苏缨放在了小屋里唯一的一张床榻上,又打来水,仔仔细细替她擦去面上沾染的血迹。污泥和血点子擦净了,露出一张美丽而安宁的睡颜。
苏缨长着一张看起来很乖巧的脸,肌肤白皙柔嫩,轮廓线条柔和,眼睫浓密,黑发如墨,一看就——没被欺负过。
白衣文士见状,啧啧有声,燕无恤这穷的□□生风的人,和这么个金娇玉贵的小姐,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去:“她谁?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你们什么关系?”
第25章 揽芳洲燕语春朝
燕无恤没有回答,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苏缨,怔怔出着神。
那一瞬间,白衣文士在他微皱的眉头、暗沉沉的眼底看到一丝怜惜之色,当下,如被拍通了任督二脉,福至心灵,猜到了事情的梗概。
“她被人欺负了?”
燕无恤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白衣文士又问:“你救她?杀人了?”
依旧是沉默。
白衣文士吃了一惊:“燕无恤,你竟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他深知这厮虽然武艺高强,但实打实是个冷心冷面的人,江湖边界,人心险恶,多的是欺男霸女、坑蒙拐骗,腌臜营生勾当,燕无恤常年混迹于此,从未见他像一个正常的大侠一样嫉恶如仇,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荡尽世间不平。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冷眼旁观,当佐酒之肴,看过就罢。
白衣文士没少为这奚落他是个胸无大志,没甚作为的人,空负了一身绝顶本事。
“你怎就忽然这么仗义了?”白衣文士迟疑着,小心发问:“杀了多少人?是什么人?”
燕无恤陷入沉思,用手搓了搓遍布血丝的发红眼眶:“七八十……百来个吧?”
“……”
白衣文士愣了愣,干笑两声:“燕爷……燕爷好身手。这样吧,我这小庙也装不下你这尊大佛,待会儿等人醒了你赶紧走吧,不要被官府追上了。”
燕无恤道:“杀的正是官府中人。”
白衣文士再度震惊了。
他眼眸长大,嘴唇合不拢,一脸如被雷劈过的神色,结结巴巴:“你……你是要反呐?”
燕无恤把半张脸埋入掌中,唯余下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望着沉睡的苏缨。
“揽洲……我实不知,当怎么办了。”
……
李揽洲是江南人,幼时举家北迁,家住西陵城北,也算是个书香门第。燕无恤那时同他比邻而居,两人自幼熟识,交情匪浅。后来燕无恤长到十岁,有了一番奇遇,也在他的见证之下。
李揽洲曾入京求官,朝堂上拔擢官员,文走科举,武走白玉京。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入不了白玉京,只得靠着腹内诗书,混了个芝麻大小的官。又因得罪了上司,不到一载就免了官。
家中嫌他丢人,他也懒怠居在家中,故结庐浮游山隐居起来,耕作山林,白衣放鹤,倒也自在。
燕无恤住在梨花巷,每年都会来和他喝酒。
年年大雪封山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从山脚下迤逦一路而来,带着狗肉,还有稀淡的梨花白,同他烧柴山间,一窗飞雪,小炉温酒,对酌到天明。
两人像有默契一样遵循着对酌之约,然而去年冬天,燕无恤却失约了。
再见他时,却是春暖花开时节,他带着一身血腥,抱着一女子,仓促上门。
他知道,燕无恤是无处可去了。
李揽洲对苏缨滋生了无限好奇,这是怎样的女子,竟令燕无恤大失平日水准,冲动至此。
苏缨醒来时,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屋中有水声翻腾,李揽洲手持一卷书,坐得白衣翩然,目光若有若无,停在她的身上。
苏缨缓缓张开眼睛,又合上,再度睁开,目光移向了李揽洲:“……你是谁?”顿了顿,又问:“燕老二呢?”
李揽洲合拢书卷,微微一笑:“他死了。”
“死了?!”苏缨一惊,猛地从榻上坐起来,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是了,她失去意识之前,燕老二已被贯穿了琵琶骨,四五个人锁着他,生死就悬于一线之间。
李揽洲笑意更深了:“可惜啊,被人乱刀砍死了。再铁骨的英雄,也难过软身蚀骨的美人关呀,你说是不是?”他这一壁玩笑得畅快,没有料到苏缨望着他,圆睁的杏目毫无预兆的就流下了一大滴眼泪,滑过下巴,紧接着,又是一滴。她面上惊讶表情逐渐褪去,嘴唇微动,是奋力咬着唇间的肉,这样隐忍,愈显得这滴泪水悲伤至极。
就连李揽洲这心知不过逗弄她的人,都被她的神情刺得心间一痛,不知所措起来。
苏缨颤声问道:“他是为救我死的么?”
李揽洲编不下去了,他张口结舌,一字难吐。正此时,门口传来一声巨响,转头看去,却是燕无恤一脚猛地踹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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