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湛阖上眼,隔绝眼底的湿润,“王爷还有我,还有小鱼儿,我们会疼您爱您的。”
他温浅的笑,“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她说她不怕可还是忍不住的在他怀里瑟缩,“王爷,咱们都不要放弃,皇帝也是大邧的子民,他也要受王法的约束,我不信这世道便由他一个人就能颠倒是非,决人生死的。”
他吻她的额头,“把人逼急了,大不了咱们劫狱,谁还不会来横的。”
真要走到那一步,便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会牵连更多人进去。湛湛把手放在诚亲王的手背上,眼底晶莹闪烁,望着前襟上复杂细密的针脚暗自垂泪,“小鱼儿听听,你阿玛难得说一回糊涂话,你说你阿玛傻不傻……”
炭笼里火光葳蕤,把两人的眼底熏染的明灭交织,这场大雪,这个冬天似乎有些过分难熬。
接下来到了正月初五出早朝之时,皇帝在乾清门会聚众臣宣召,依据《大邧律例》,云贵总督,马佳临成被判了“监后”的死刑,朝中遵守天意,按照天时定于崇元十七年,八月二十八执行这场秋决。
自从皇帝遇刺后事发,马佳氏被判定为主谋,诚亲王府也同时遭受了冷眼,由门庭若市沦落到了门可罗雀的境地,皇室宗亲们避之不及,从此不再登门拜访,就连叫花子们都鲜少有到王府门前讨折箩的了。
茯苓为此啐道:“就他们那种没起色的凑性儿,也好意思见风使舵!活该草芥似的贱命一条!”
叫花子们都晓得要跟朝廷逆贼保持距离,更何各路精打细算的人心了。宣召后娘家众人包括她二伯马佳志辉在内一次都没有露面,派人去打听,才知道朝廷派了官员兵丁把她们家阖府上下全面监控了起来,任何人出入都要受到限制。
湛湛耐着性子坐在花厅里等候,没有等到诚亲王回家,却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郝晔说是下了值,顺道过来看看,湛湛起身邀请他到花厅下,挖苦似的笑,“半个月过去了,您还是头一个来王府上的熟人呢。”
郝晔也笑,唇角违心的提起牵扯出痛,平日里他没有任何机会同她见面,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从辽东回来后两人的第三次见面,没想到只是转过了一道影壁,她就撞进了他的眼眶里。
离远隔着风雪看不透彻,走到檐廊下才看清她的眉眼,肚子里的孩子未能给她带来任何丰腴的孕相,大概因为家事焦灼,生生削去她腮颊两侧曾经的丰满,面色看上去有些瘦悴。
他匀了匀嗓子问,“三爷没在?”
她的眼底曾经是纯粹的风光,如今有了顾念有了牵挂,沉积了别样的一种温静,“一早起身就去了刑部,还有差不多半年就到了临成的刑期,王爷跟我都不想放弃,不管有没有转机,总是要试试着找找机会的。”
郝晔点头,“初五那时朝廷派了钦差前往云南说请云贵总督归案,若是你大伯他能在八月二十八赶回京城向皇上表明态度,或许临成就有救。”
皇帝在临成还有他大伯没有招供的情况下,就落下朱笔判了他们死刑,圣意如此,证据又难以驳倒,各司各衙门哪里会深想,会对案情提出质疑,谁能想到龙座上的那位万乘天子才是造反行刺的真正谋犯?简直是天方夜谭。
从正月初五到八月二十八,北京至云南的距离,一去一回打个折返的时间绰绰有余,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主要看的是云贵总督的态度。
“或许吧……”她的眼睛干净澄澈,却没有多少光泽,勉强笑了下道:“虽然结果是皇帝下了死令,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当初肯为临成作证。”
郝晔晃回神,仓促嗯了声笑道:“就这点忙,担不起一声谢,就凭咱们是光着皱皮脚丫子长大的交情,有难不搭把手不够意思对吧。”
“湛湛,”他抬起一双温然的眼睛,“其实对我……你不必觉得愧疚,你好好过你的日子,见面也别躲着我,就像熟人朋友那样,有句问候我就知足了。”
这回他们是把话彻底说开,两人之间的关系真正的是属于朋友的范畴之内了,湛湛眼睛里一片殷红,她把手搭在怀里,咬牙笑着说好,郝晔也红着眼眶笑,他竭力把自己的感情抑制住,“最近身子还好吧?大概还有多久到日子?”
她点头,泪光中又强自坚韧地笑出来,“大概到四月间了,跟做梦一样,有时候觉得可真快。”
是啊,就像一场梦,一年的时光却似恍如隔世,谈及尚未出世的孩子,他明显能感觉出她的开心,郝晔心里也觉得安慰,不管日子过得再艰难,至少她心头有了期盼。
“既然三爷不在,我就先回去了,其他也没什么事情,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再来府上拜访。你也别再这里多站,当心着凉。”郝晔又跟她闲聊了几句告别道。
湛湛说好,要下阶来送他,他忙让她止步,目光落在她的怀中,不禁伸出了手,她没有拒绝,就这样他的掌心落进了她褴襟上一片花团锦簇的绣纹中,像炭盆里溢出的热舔舐着他的手心指尖。
那丛火光里他看到了曾经他跟她描述过的那个未来。
第84章 碧玉百灵
送走郝晔盔顶那枝飘展的红缨,迎回了诚亲王肩载的云龙绣,却仍旧是一无所获。从案发后,他第一时间去找皇帝,到推测出案情真相,再到最后冲皇帝低头恳求,所做的一切都赶不上皇帝步步为营的精密布局,谭宗衔的疯哑,丁勉的失踪,皇帝把自己的手笔藏匿于无形,呈现给满朝文武,皇室宗亲,甚至于波及整个京城百姓的,是完全相反的事实,是他一副受害人的嘴脸。
而真正深受其害的人不管做出多少的努力都似乎无从辨明,无从反抗。
诚亲王托他刑部的熟人提牢厅主事沈自翁前后从刑部借回了许多过去旧的案宗还有律法的文书,没了政务缠身,便有更多的时间认真查找和研究对策了。
窗外是冥暗的天色,偶有细碎的风雪从窗牖门帘的缝隙中漏进来,沾染在他的马蹄袖上,他的目光在纸卷中一行一行的游移,指望皇帝大赦是没可能了,现时也只能想办法在八月二十八当天打断行刑。
湛湛不明白他具体在琢磨什么,手腕缠在他的脖子上哀求,他也不肯说,最后只好作罢,跟桂荣商量起迎接小鱼儿降生的相关事宜。
桂荣递给她一本册录,打开之后细看,是宫里交托内务府赏赐的各类用具,“各色的春绸,潞绸,高丽布,黑毡,木盆,木刀……”可谓是事无巨细。
桂荣笑道:“两宫老主子想的可真周到,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倒不用咱们王府多费什么心了。”
这个当口上,太皇太后跟太后能够摆明这样的态度无疑于雪中送碳,湛湛眼底起了泪波,抬眼向对首望过去,诚亲王从炕桌那边把手探过来,握紧了她的,“现在咱们只缺架摇车,前些天我就交代造办处,让他们捉紧时间做了,做好之后你给,不满意的地方让他们再改。”
她含着泪咬唇点了点头,等见到这架摇车时已经入了春,未在这场大雪中弥留多久就迈进了三月间,皇帝对诚亲王府冷落的意思也很明显,二月二那日,倾朝举办祭祀殿礼,关于祭拜先农和皇帝亲耕的这项要事,朝中甚至都没有跟他们王府告知一声。
“这次确实是皇上做的不体面,”湛湛轻轻推了下新造成的黄花梨摇车,“就算王爷日前不在朝中当差,好歹咱们还是宗亲,不请王爷这位黄带子,让您在先农面前失了颜面,他面子上也不见得好看,现世吆喝自个儿小肚鸡肠呢不是。”
摇车的底部是两道弯弯的弧,在她的推动下悠悠的晃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唇角见到过这样的曲线了,明明之前是那样爱笑一个人。
他从她身后拥了上来,“没人差遣我便图个清净,这样岂不是更好,我就有充裕的时间陪你了。”
湛湛预产的日子刚好就在四月十八太皇太后万寿节前后,宫里发了话让她在府上安心养胎,不必劳神参与万寿节,当初为皇后接生的那几位京城有名的稳婆也提前一个月被安排进了诚亲王府,王府上下颇有种枕戈待旦的氛围。
日子一天天的迫近,再加上马佳氏涉案的压力,湛湛愈发有种腿颤心摇的感觉,“这北京挺热闹的一座城,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人情,小时候别人家的产妇生孩珠子,七姑,八姨,二舅母,三大妈,甚至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一拥而上,全帮忙来了,可是我连娘家人都见不到……”
“王爷,”她转过身把头靠近他怀里,“现在也只有您能陪着我了。”
他望着她低垂的眼睫,喉头发哽,“湛湛,你别怕,就算咱们没有那么多帮手,铺盖卷儿,尿垫子我来裹,我来换,我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她把鼻尖靠在他的下颌上,嘴角起了褶儿,“我们家王爷是全天下最好的爷们儿。”
他也笑,“我们家的福晋是全天下嘴最甜的姑娘。”
患难夫妻的处境并未让湛湛感到浮世中尽是霜寒,她的身旁有一方炙热笼罩,让她始终能看到花好月圆,星夜银河。进入四月间,天色逐渐变得一片清湛,耳梢指尖也缠上了暖意融融的春意。打窗前望出去,眼底满满都是树叶枝头的绿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