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八月初八,”他抚她的腮脸颊,“是你的生辰。”
“啊?”湛湛的指头被流苏的丝线缠绕住了,懵懵的抬起头,“时间过得这般快,我都给忘了。”
诚亲王道:“你想怎么庆贺,我帮你安排。”
“还是别麻烦了,”湛湛摇头,“宫里除了王爷,大概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的生辰了,不知道了也好,我跟王爷清清静静的一起过,这样多好。”
诚亲王说那不成,“生辰是独属于一个人的大节日,必须仔细认真的对待,我也不耐烦让其他人参与,不过就算只有咱们俩,也得隆重的操办。这茬儿你放心,我有准备,晚上湛湛瞧好吧。”
原来他心里早就已经有了计较,比她更记挂自个儿的生辰。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她操心他腰间该挂什么佩饰,他琢磨怎么为她庆生,把对方的事情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他觉得她比之前更成熟了,她觉得他比以前更爱笑了,两颗有棱角的石子相互打磨,被岁月的包浆缠裹,融合成了一块璀璨夺目的宝石。
于是晌午过后,天边仍飘着牛毛细雨,诚亲王擎着竹伞,带着双肩盘卧的虬龙踏进了雨色中,龙鳞的片纹被湿润的空气洗刷的更加鲜艳。
刚出了绿荫轩,一早在外等候他的戈什哈牧仁走上前打个横儿,“王爷,外头有人找。”
诚亲王额眉起了皱,“我交待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今儿不见客,打发他回去吧。”
“回王爷,”牧仁握拳,“是乾清门郝领班,说是有事情需同王爷商议。您吩咐的那件事儿,奴才已经布置周全了,不耽搁您见客。”
诚亲王思忖了下,颔首,“他人在哪?”
牧仁引着他一路出了圆明园,园子外有处别馆,相当于门房的作用,园外人拜见园内人,如果不进园,双方便可以在这处地方相会。
一处名为倚澜湾的院落里,郝晔站在花厅门前等候,诚亲王穿过天棚,收伞上了阶。
院里的太监煮了普洱膏敬上,牧仁接过茶壶替两人满了杯,比了个手势连同自己一起屏蔽到了殿外。
各自呷了口茶都默着没说话,两人敌人算不上,朋友更是无从谈起,唯一的共性还是因为湛湛。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允许其他男人对自己如获至宝的女人心存觊觎,即便郝晔亲口说他已经放弃,换做从前,他不会耐着性子陪他喝茶,甚至还要严格跟他划分界限。
然而时局起了变化,皇帝对于政务的研判不再像之前那样对他和盘托出,而是有所保留有所怀疑,所以郝晔想要保护湛湛的初衷他并不排斥,在这点上两人勉强可以算说是同盟。
乾清门上行走的侍卫,闻到一丝风声,特别是像郝晔这种心存政治觉悟的人,带来的效应是无穷波及的。如若他跟皇帝将来因为未知的原因走到君臣隔心,甚至反目的地步,他必将会被排除在朝廷政务的外围。
而郝晔或许可以提供一道缓冲的屏障,在暴雨雷霆席卷马佳氏之前,预先透个风,预个警。允颀无奈,但是为了湛湛,凭他一己之力周旋起来艰难,他不得不认可郝晔这个盟友。
说得难听点他在利用郝晔,郝晔心里自然也清楚,然而他心甘情愿做这位王爷的耳目,不为旁的,就为曾经雨过天晴后,彩虹下有位姑娘,会对他漾起笑脸。
望着门外的雨幕出神,雨水沁透了两人的眼。
“从乾清门到圆明园,”诚亲王调回视线,当先开口道:“你倒是勤快,愿意跑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还有事情要忙。”
郝晔跟着收回眼,指尖紧紧捏着杯口,也把自己的眉头捏上了锁,“上午听我阿玛说,皇上一人决断,往广西拨调了一千万两银子救灾,而事实上广西那地方并不需要这么多钱财?”
一口茶在诚亲王的嗓口匀了好几下方被咽下,“说实的,事关政务,皇上已经不似之前那样倾筐倒箧,任何事情都都肯跟我透露,这一千万两真正的去处,恐怕只有他跟两广总督两人知道。”
“这么大一笔钱,总有能花的地方。”郝晔放手把杯底压在了桌面上,“不知三爷心中可有推测?”
诚亲王慢慢抬眼,“这么问,想必你心里也有推测?”
两人互相揣摩对方的心思,两下里又沉寂了下来,怎么在隔墙有耳,人多口杂的圆明园把心中的想法传递给对方需讲究策略。
杯里的茶喝完了,郝晔抬手去提那只粉彩荷莲的玉茶壶,像是随口一问,“三爷得闲儿搓麻将么?”
“牌技不怎么高明,”诚亲王谛眼视他,“顶多知道怎么输赢。”
郝晔衔着杯口淡笑,“三爷怕不是谦虚。我邀请三爷同我搓一局如何?”
诚亲王提眉,“乐意至极。”
杯子又落在了桌间,郝晔抛开笑,抬肘支在桌前,“现在……”刚开了个头,他便把中指屈起在桌面上叩了两声响,“……手中有副对子,再来一张便“碰”,再来一双便“杠”,以三爷高见,这位手中的这副对子是哪两张?”
牌局用语,同样两张麻将叫“对子”,三张同样的牌叫“碰”,四张同样的叫“杠”。
如果说手里已经有同样两张牌,别人再出这张牌时,便可收归己有跟自己的牌组成“碰”。
“杠”分两种情况,手中有三张同样的牌,自己摸牌摸到第四张同样的牌是为“暗杠”,别人打出的牌跟自己三张牌组合称作“明杠”。
不用多猜,郝晔以响声代替的“这位”指的是皇帝,诚亲王抚着杯口道:“这位手中的这副对子是“南风”,还缺一张为“碰”,还缺一双为“杠”。”
郝晔收回了手,两人互视,印证了彼此间相同的推测:靖南王已经归顺朝廷,还剩下平南王还有云南的平西王两地不安生,皇帝拨调给两广的这一千万两,除了救灾之外,针对的可能是这“两南”的局势。
很有可能这一千万两是交给两广总督招兵买马,排兵布阵,在南面给那两位藩王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压。
诚亲王支起茶盖匀着杯口的茶叶,“这个或许不难猜,难猜的是接下来的牌会怎样布局,想要集齐四张牌“杠”之前,必须先得集齐三张牌来个“碰”,不知道这位的意思,是想要碰哪张南风?”
意思是,朝廷接下来肯定会使用手段强行削平南,云南这两藩的其中一藩,两张“南风”,皇帝想要先把哪张收入囊中却不得而知。这种隐晦的交流,幸而双方都是聪明人,才能如此顺利的对话,话是对照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却不好琢磨。
两盏茶的功夫,能取得这样的进展实属不易,牧仁在门外扣门框提醒,两人收到暗示,再久待下去,他们就有拉帮结派的嫌疑了。
一人举了一把伞向园外走,郝晔道:“不知不觉这都已经八月了,西藏那边的人马应该在路上了。”
诚亲王垂眼,留心避开一些水洼,“计算日子,大概中秋前后。”
雨势又小了些,几乎停歇,两人从伞围看了出去,阴云却没有任何消散,头顶是混沌的一片天。
走出园外,凭他们两个的这种关系,各奔东西的时候,没有寒暄着告别的必要,倘或不是政务上交换见解,谁也不见得待见谁。
允颀敛襟欲要转身,被郝晔出声给留住了,“今儿是湛湛的生辰。”
他立稳脚跟,平视他,把伞围向上移开,确保两人的视线范围内能相互看到对方,这次他没有抬颌,调转视线时眼锋划出一道刃,“这个用不着你提醒,我记得要比你清楚。”
他也没有势弱,淡泊一副眉眼,雨雾水色凝结其中形成一道没有任何死角的盾,“知道就好。”
默默僵持了片刻,一个收刀,一个收盾,各自转身,两人伞边的弧,越离越远。
第65章 烟花绚烂
临近傍晚的时候,雨停了,诚亲王出现在了绿荫轩的正殿门前,换掉了亲王的制服,穿了一件便袍,上罩着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着纺绸腰带,外围是那套蟾宫折桂的葫芦活计,比平时瞧上去要儒雅得多,风度照样翩翩。
他站在阶下伸手邀请她下阶,“我带你出园子玩儿。”
湛湛笑着把手递给他,“王爷穿这身儿衣裳可真好看。”
“当心水坑儿,”他小心翼翼引她下阶,“在你眼里我有不好看的时候么?”
湛湛跨上他的胳膊,侧过脸抬头调皮的笑,“没有,王爷什么时候都好看。”
之前没有谈情说爱的经历,不了解其中的况味儿,现在有了亲身的体验,也很难形容到底是什么感觉,两人像个小孩子一样说着让旁人听起来大概会觉得幼稚可笑的话,他们却乐在其中。
允颀越发的觉出这份感情的难得,“湛湛,”他牵着她的手,“有时候我觉得娶到你是自个儿白捡的便宜,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给我撞上了?”
“打脸了吧?”湛湛调侃道,“娶我之前您肯定不是这般想的,您肯定觉得自个儿闷声吃了个哑巴亏!”
说笑着往外走,绿荫轩园外栓歇着两匹马,他们一人一匹,诚亲王未让任何人跟随,单就他们俩成双结对出了圆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