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懵,杵杵着不动,把茯苓给惊了一跳,忙接过她手里的箩筐,“您癔症什么呐?雷劈了似的。”
活说着,马厩底下出来一人,是那位王爷的戈什哈(侍从,护卫),脸有些糙,一看就知道是被风给吹惯了的,一面跟两人打招呼,一面接过草料往马槽里掀,“劳驾您二位帮忙整五斤白鸡仔儿,这料子不成,忒干,驹子吃了容易倒嚼(反胃),得跟鸡仔儿兑在一起喂。”
话说得中规中矩,只是口气有股颐气指使的味儿,让人听着不大舒坦,茯苓皱眉看她主子,“太太说晚上要蒸槽子糕,都预备下了。”
鸡仔儿是说鸡蛋,白鸡仔儿说的就是蛋清,普通人家的马再金贵也轮不着这种喂法,想想都觉着满身的肉疼。
不过顾忌人家王爷,湛湛不敢过多怠慢,接过茬儿道:“您都听见了,对不住,家里头本就没剩下多少,这下更没法儿往外匀了,槽子糕没鸡仔儿可做不了,我这就让人打水去,保管您这马噎不着。”
那戈什哈听了,反应不大,收眼耸肩揖了下去,湛湛反应过来,也忙跟着转身驱腿儿,浑身的粉嫩稚气被身后的来人览了个全满。
对方点手儿示意他们起身,目光视着面前这张细致珠润的脸盘儿变得捉狭起来,话出口带着无尽的调侃,抚着马脖子道:“做买卖得知道变通,没鸡仔儿,羊奶也能将就,这位爷一沾水就泻肚儿,你给想想辙,伺候好了,我这儿不差你们家的。”
敢情是挖苦她只会见钱眼开,湛湛心里懊起来,可是面儿上还要保持微笑(好生气啊),嘴犄角儿里抿出一个大写加粗狂草的不屑出来,“王爷用不着骑在别人脑袋上看人低,我们家条件是不充裕,偶尔来个客,就得预备着闹饥荒了,不过手上从不短别人家的金银,我额娘属羊,家里上下都避讳羊奶,您这马,我们家照应不了,您自个儿另外想辙罢……”
一面说着,声气儿就弱了下去,她撞着胆子半掀开眼皮看那人,兴许是脱了斗篷的缘故,身条儿看起来异常高大,影子一张就把她整个给抄了进去。
傍晚的天色昏暗,人脸色瞧着似乎也不怎么明媚,惨淡一片,表情辨别不真,应该不怎么好。
她话说的冲,一般人听了恐怕也得跟她急眼,更何况皇家的脸面大于天,厚度比灌汤包子肚儿还薄脆,一捅就烂,容不得半分侵犯,得罪上了,不定人打算怎么收拾她呢!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冲动是魔鬼,自找的惩罚,跪着也要领受完。
俩人蹭脸,边儿上人也跟着难堪,茯苓觉着她主子今儿吃了炮仗似的,忽然就冒失了,跟平时沉稳的风格出入太大,心惊肉跳之余忙跟着补救,出个声儿道:“咱家没有,奴才上别家打听去!”
话落也不等她回应,脚底铲着灰就奔出门外去了,呛得余下仨人舌根子底下压着土连声咳嗽。
王爷的手从马身上移下,袖口的金织绣龙张牙舞爪,晃身游了过来,湛湛冷不防吃了一惊,缩了下脖子躲进肩领里,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他领褂上的金錾花钮泛出光晕,刺得她两眼发昏,人不会是等急了发恼,要抽她罢。
他微愣,接着降下目光,鼻腔里略微哼笑了声,心不在焉地扬着眉,开口倒也没再过多计较,“刚不还挺横的么?”
湛湛窘得接不上话,被迫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样物件儿,含在手里凉津津的,是一蓝晶手串儿,似他这个人,身上有种冰冷刺骨的威严,不容分辨。
“收着,这阵子兴这类玩意儿,许多丫头片子往斜襟上挂的,算我预支的一份薪酬。”
珠体粒大饱满,上头磕撞出来的痕迹也被研磨的滋润闭合,末尾垂着两根吊坠,小背云,南红挂珠的配饰点缀齐全,对首两只金丝扎珠的佛头珠圆玉润,一看就是被人精心把玩多年的特征。
除了郝晔,湛湛不怎么跟外头的爷们儿打交道,但直觉上断定这东西她不该收,她瞧得出这件手串儿的名贵和被爱惜的程度,其次被人拿孩子似的收买,滋味儿不大好受。
她道过谢,又把手递了出去,“这东西贵重,我不能要,您还是自个儿收着罢,一顿羊奶,值不了这么多的。”
可对方却没耐心跟她耗着了,微遮起眼,居高临下地质问,“廖士林教唆出来的好奴才,三五番地拆人台,故意的罢?”
声儿不大,却雷轰似的,震得她耳眼子里头钻疼,湛湛扎下架子蹲身赔罪,急得差点哭出来,齉着鼻头道:“这么着王爷就错怪奴才了,听说外祖他老人家致仕以前,在兵部驿站那会儿颇受三爷您的照应,嘴上总念叨着您的好呐,是奴才自个儿抓瞎,不识您的好意,我跟您认个错儿,您千万别把账算到我外祖头上。”
这番转变态度似乎很合对方的意,干雷过后,没挨着雨。
允颀若有若无地理着前襟儿,闻音儿手上的动作慢下来,略意外地抬眼打量她了一眼,下巴底下还填着层肉/缝/儿,分明是副没长开的模样,心界儿倒比眉眼开阔,交往没几句,就套出他身世背景来了。
见她红眼,他莫名失笑,视线游移看出墙外,夜色浸染,昏黄的没有尽头,他生活里欠缺的,今儿意外地得到了弥补,乐子是找着了,不过还是留了劣迹。
第7章 青翅栗栗
尽管三爷不记仇,等茯苓从隔壁街坊家里借来羊奶,就别过脸自顾自的喂马不再兜揽她,湛湛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怵着头请个示下,打算离开。
他挽起袖子,露出两半截筋骨结实匀称的胳膊肘,往马槽里熟练地注着羊奶,侧脸的轮廓载着月华初上的夜色,更显出一份近乎严苛的美感。
湛湛心里有些不平静,基于她的先前的认知,旗下的爷们儿爱玩儿会玩儿才是常识,比如说临成,更别提沾皇亲,吃铁杆儿庄稼的皇亲贵族了,这些人不缺口粮不缺存项,闲着没事儿干,只能穷尽心思找乐子,花鸟鱼虫,唱戏捧角儿,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不会玩儿的,特别会消遣。喂马这类事情,很大程度上不会亲力亲为。
没想着她遇见的,是位务实的王爷。
关于这点,转眼就在临成那得到了印证。
“诚亲王十五就开始为朝廷出力,十八离京入藏,做了西宁驻藏大臣,统管青海蒙古五部二十九旗的军政,前年咱们大邧不是又跟内蒙共同建为一盟了吗,就是三爷的功劳,西北的局势从打时候起就基本安定下来了,这位爷可不是废物点心,肚子里有真材实料的能耐人,这趟回京是为了述职,汇报军务,没想到跟廖老爷子还有交情,竟半路上宿家里来了。”
湛湛正给过笼里的蛐蛐儿放食,临成今儿收获颇丰,大方送她了一个头儿猛的,足有九厘长,听见他这么说,就自言自语地喃喃:“藏区地界儿高,又远又偏僻,怎么想起来上那地方当差了?”
临成逗弄着自己手里的宝贝,顺嘴解释说:
“......宫里有太后做戳杆儿(撑腰),落了草儿(出生)就封亲王,不说别人,就说咱们当今万岁也没人诚亲王这副门脸儿,不过这就叫有福气没时气,听说封三爷为驻藏大臣这主意是太皇太后提出来的,不然好好一王爷,怎么能被委屈到西藏那苦寒地方挨罪受?”
这当中的内情儿,湛湛也有所听闻,据说宫里的太后祁氏,也就是这位王爷他亲妈,当初发迹时不过也就是一宫女,得先帝爷抬举封了贵妃以后,受的是独房专宠的待遇,皇后跟她争宠都被斗下阵来,最后被先帝禁足圈禁,没过两年就殁了。
“......那元皇后出身蒙古贵族,论起亲疏,得管当今的太皇太后的叫表姑爸爸,况且还是当今万岁,嫡长的生母,太皇太后心里一直闷着火,等贵妃晋位坤极,诞了公主阿哥,一气儿都撒在这两位身上了,泰安公主下嫁云南的平西王,她老人家在背后可没少鼓风。其实说到底,争得还是一个“权”字儿,亲儿子养在身边儿,难免容易偏心,不如趁早打发走......”
蛐蛐儿撑着六条大腿爬出罐儿,湛湛不敢扣盖子,怕伤了它,只用干豆叶把它往回拨弄,黄麻头青翅壳的虫身微微跃动,把她的目光割据得忽明忽暗,“原来皇室里也这么多的鸡吵鹅斗,较起真儿来,活得还不如普通人自在。”
临成皱着鼻子摇头,“家业越大,这里头的关系就越拧,不过话说回来,三爷能办事,与其在京里闷着做个闲散王爷,还真不如在藏区施展抱负,好歹手头能拿事儿,不至于被埋没,瞧人这两年整出来的动静,可给太后脸上增光了。”
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是这个道理,诚亲王背景煊赫,却未被其自身的锋芒所掩盖,实属难得。
湛湛替觉着在背后议论一人的长短不怎么厚道,就茬了话说:“晚上家里要蒸槽子糕,请您尝尝我的手艺。”
临成在日头下奔了一天,只叫渴:“那玩意吃着涩嘴,好妹妹,给我制碗酸梅汤,哥哥十二分地感激你。”
她盖上蛐蛐儿罐,翻个眼儿道:“我说今儿怎么变了天,您这么痛快就肯送我虫玩儿,敢情是在这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