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嫌弃的扑打袖肚子,也都有要谈的意思,关键由谁先开口,两人又都相互推让起来,谁也不想率先低头落了下乘。
“起开。”
“湛湛呢?”
同时开口,说的话却让对方火大。一个目空一切,一个盛气凌人,难谈拢。只因牵扯到共同一人,只能硬着头皮磋磨。
诚亲王眉间挂着彩,那是他的手笔,他锤他一拳,他没还手,冲这点郝晔敬他的肚量,看来在藏区的那些年没白熬,就算他不占理吧,等人家先开口。
诚亲王的态度预料之中的不友善,轻哂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郝晔一叹,垂下眼眸,“若不是您跟皇上这出声东击西玩儿的好,湛湛这会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用活生生的人来谋划兵权,吃相好看么?坏了我的事儿不说,人云贵总督到底也没领朝廷的人情。”
允颀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想当初他也是形势所逼,被皇帝迫着点头,这上头的难处何须说与外人。
他扣住门环拉开那半扇门,让多余的光亮透进来,寒声道:“这局里,每个人都是棋,走法千变万化,未到盖棺定论那一刻,你不妨说哪步是对的,哪步是错的?”
郝晔抬眼,“那得看下棋的人用的是心,还是谋。”
他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眉尾扬了起来,“湛湛这步棋,开局用的是谋,再后来用的是心。”
也挺奇怪的,两个大老爷们儿搁一处商量情爱阴谋,允颀说这话的时候竟然也不觉得尴尬烫嘴,大概湛湛这个人真正的融入到了他的心间里。
郝晔仰颌:“依三爷高见,我该如何布局,才能举将杀你的帅?”
允颀提唇:“不管你如何布局,也必然是将死,困毙,满盘皆输,毫无胜算。知道为什么么?湛湛心里没你。”
最肃杀冷漠的刀枪莫若于语言,一笔一划寒光利刃,才是最为剥肤剔骨的痛,允颀看着郝晔目光中散漏下来的恨意,方觉解气,君子动口不动手,拳脚累人,言辞间的比划更为松快。
诚亲王之所以未像他这般头脑发热,心甘情愿吃他一拳,这副有恃无恐的姿态,郝晔渐有所悟,却也不愿相信,湛湛会对这样的人动真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自欺欺人多久,他甚至连一句“离她远点些。”类似的警告都未曾说,可见他是足够有底气的。
允颀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意图,年少时爱一个人,很难轻易的就把她从脑子里剔除,一生能为一个人痴情,他能理解郝晔执着的劲头,他能俘获湛湛的心,是在郝晔这个强劲敌手不在的间隙,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得天独厚的优势捷足先登,不该再以胜利者的身份反将一军。
似乎无话可说了,允颀束束衣袖,步子迈过了半道门,郝晔嗓音随着,清冷的质问:“你对湛湛有心,到底有几分真心?没有云贵总督牵制,你的那份热心肠儿又能维持多久?将来你府上取了侧福晋,庶福晋,三爷难保不会分身乏术,倘或如此,三爷还是提早儿放手的好,湛湛不该受那样的委屈。”
允颀回过身来,肩周的龙头绣昂首,他凝眉望着他,“今天我受累把话跟你说清楚,当初宫里瞧不上马佳氏的门槛儿,从未考虑让湛湛做嫡福晋,如今我王府上只有一位福晋,你觉得是什么缘故?你自觉对湛湛一颗真心赤诚相见,未必我就不是,也别太过小瞧人了。”
“三爷何必添油加醋的抬高自己?”郝晔抬眸,目光穿透夜色冷视他,“我跟湛湛两人之间的情谊是打牙都没长齐那会儿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的,怎么你认识她前后不过大半年的时长,感情就到了掏心掏肺的地步?说句话,不对了,请三爷海涵,您别是扮相儿扮出来的深情?”
面对这样的指控,允颀也没急,立在门框里挺直了肩线,“本王费劲心机演戏给你看么?别的角儿唱戏还有进项,我还没沦落到操持这活计的地步,等你给我赏钱?”说着目光折向了宫墙的墙头之上,口气渐渐温和下来,颇似感慨,“时间是不长,也许是因为她不一样吧。”
郝晔见他眼底泛出琉璃瓦片的波光,心中解脱似的叹了口气,直到方才他心里还存疑,疑心诚亲王对湛湛感情的真实,一年半载的感情能有多坚牢?可当他说出原因后,他便不得不信了。
不是因为湛湛背后的人马兵权,不是因为她漂亮或是其他什么肤浅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
这何尝不是他的心情,一个姑娘,骨芯中浸养出来的心胸韵味,才是她迷人的地方,湛湛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郝晔默着没再搭腔,允颀渐也明白过来,这个答案可能他们两个人都感同身受。
这番对话比想象中的要和缓,两个有身价有涵养的人,没有急扯白脸的恶语相向,也没有人再拳脚相加,抛砖引玉的提出质疑,然后文雅的辩,感情是个难以捉摸的存在,你争我夺是种诱惑,也是种乐趣,只不过其中一人早晚就忍受失败的难过伤心。
允颀庆幸,幸运的菩萨最终选择帮他超度这趟感情的劫数。
“郝晔,”诚亲王郑重称呼他的姓名,“你该放手了。”
他一怔,回过神来,脸上落寞的神情缓消,淡漠道:“三爷您最没资格跟我谈放手,当初若不是您算计,眼下的情形可能刚好颠了个个儿。机缘已失,回头再争竞当初没什么意义,我跟湛湛没结成夫妻的姻缘,也还有兄妹之情,良朋之谊,把她完全托付给三爷,我不放心。”
诚亲王眼神沉郁逼视而来,开口必然是反驳他的话,郝晔握紧跨刀略微俯了下身,又抬肩道:“削藩迫在眉睫,我只是想保护好湛湛而已。我还尚未不耻到干扰你们夫妻感情的境地,”说着一顿,“我尊重湛湛做出的决定,只要她这一生过得平安喜乐。”
明显能听出他说这些话时,唇齿间流露出的晦涩艰难,允颀心间有凉风穿过,这次换做了他沉默。
郝晔这个人,身上有极为难得的可取之处,换做是他也未必有这般超脱的胸怀,坦诚问一句自己的内心,虽然不愿承认,却也是有几分佩服的。
允颀从他脸上撇开了视线,抬手正了领口,束了袖头,转过身踏出了门外,“八月期间,达木蒙古可能会入京面圣……”
郝晔迈步上前跟他骈行,“我听说云南的茶贡税收预备做出调整……”
月光铺满乾清宫大殿前的长街,心境何等相似的两人,他们的足靴在一地积银里穿梭,眼中看到的是比儿女情长更远大的格局。
第56章 淳格格
湛湛在宫里住的第一天晚上就梦见了诚亲王,她追他的袖子,他一曳胳膊走远了。
以至于坐在妆奁前梳妆时,秋颜跟夏絮都瞧出了她神情上恹恹的,有些魂不守舍。
秋颜往她头上插簪子,试探着问,“福晋是不是昨儿晚上没休整好?奴才操心着,怕您头天住宫里不适应,晚上起来了好几趟,没听见您差遣。要不今儿晚上开始奴才跟夏絮两人轮流在您身边儿值夜,主要是王爷不在,您怕了,奴才们陪着。”
湛湛对待下人一向是极体恤的,起身望着落地铜镜里的自己说不用:“让你们干熬眼睛看着我,我也难睡着啊。其实我昨儿晚上睡得挺熟的,就是有点儿想王爷了。”
果真症结还在诚亲王身上,秋颜夏絮对视一眼会心的笑了,看着镜子里俩人背着她偷笑,湛湛意会出什么,偏过半张脸的红晕问:“我是不是太过寻常把王爷挂嘴边儿了?”
秋颜笑着抻她的衣袖,“这样多好呢,福晋放心,奴才们在外人面前可不揭您的底儿。您嘴上多多念叨王爷,王爷晚上做梦也会梦见您呢。”
“还有这种说法么?”
“福晋之前没听说过?”夏絮蹲下身用手熨平她的袍角,“不老有这样的事儿么?背后议论一个人,甭管好赖话,对方就会打响鼻儿,这做梦啊是一样的道理。”
三人聊着话,湛湛完全收拾穿戴好了,万寿节结束后暂时不必出席节日庆典,便只穿了一件寻常的嫩绿纱花蝶单袍,夏絮笑着夸赞:“王爷总说您福晋穿红的好看,奴才瞧您穿绿色的也俊。”
湛湛怅然,“也不知道王爷出发了没有?现下走到哪儿了?”
秋颜笑着上来搀她,“照福晋嘴上这么磨姜捣蒜的记挂王爷,王爷今儿得打多少个喷嚏呢!”
说笑着出了延庆殿,秋颜跟夏絮都是宫里的老陈人儿了,跟慈宁宫派遣来交接的太监小锅子很快就搭上话了。
“奴才瞧着姑娘眼熟,”小锅子一边带路,一边跟秋颜扯闲,“您之前是不是在建福宫花园里当差?”
秋颜道是:“正是呢,谙达之前见过我?”
小锅子笑说,“奴才之前在福宜斋当差,瞧见过姑娘几回,姑娘长得这么照眼儿,想记不得都难呐!”
宫里的太监都长了张油嘴儿,恨不能把人夸到天上去。礼尚往来,秋颜也无限捧他,“谙达有这番过目不忘的眼力,怪不得被提拔到慈宁宫当差去了,瞧着吧,您往后去的运道可就一路升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