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着了,让她多睡会儿,煮点素粥煨着。”他摇头。
他交代完这句便走,风风火火地赶回去,二话不说将还在药房琢磨这新方子到底有没有问题的扶舟直接拎了出来,把人在青石板上摔了个狗啃泥,又痛揍了一顿,见人“哎哟哎哟”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心火才稍微降了点下去。
东流见这阵势,将整个身子完全猫在饭厅虚掩着的门后,这才没被这人形硫磺炸个粉身碎骨。前日夜里从市集走回府给他双脚带来的痛感还未消失殆尽,见孟璟提脚往明间走,他赶紧将身子又往里缩了些,试图让自个儿完全隐形。
孟璟却在路过门口时刻意顿住了脚,他听着自个儿“砰砰”的心跳声,终于明白过来就自个儿这三脚猫功夫还敢在孟璟跟前瞒天过海,这不自讨苦吃么?
他视死如归地站出来,自作聪明地岔开话题:“传膳么?”
孟璟点头,落了座,早点备得并不算丰盛,都是之前楚怀婵交代过的暖胃温脾之物,他执起勺,忽然想起来一事,看了眼还瘫在中庭里要死不活的废物扶舟,又打量了跟前这更不靠谱的草包一眼,犹疑了下,才吩咐这草包:“去把俞信衡给我叫过来。”
东流怔愣了会儿,问:“不是说四周有眼线?”
“你自个儿不会料理?”
东流瘪嘴,心说你这一会儿拔暗桩一会儿不拔的谁知道你想干嘛,面上却“哦”了声,拖着痛脚往外走。
孟璟喝住他,声儿淡淡的,说的却是石破天惊之语:“直接把人捆过来,不必客气。”
东流左脚“嗵”地一声踢上门槛,整个人瞬间弹起来,抱着脚跳了两圈,要不是碍着孟璟在这儿,面前还摆着膳食,他几乎马上就要脱鞋吹上一吹,他几乎怀疑孟璟脑子烧糊涂了,俞信衡一边地大将,叫他直接将人捆过来???
他抱脚在原地跳了几圈,死活不肯走,试图最后再确认一次他是不是被扶舟这糊涂蛋气糊涂了。
孟璟盯他一眼,冷冷甩出一句:“滚。”
得,这怕不是气糊涂了,这约莫是气得七窍生烟了。
东流乖乖放下疼上加疼的左脚,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
他看了眼脸朝下呈大字趴在青石板上的扶舟,“嘿”了声:“兄弟,帮帮忙么?”
还剩半条命的扶舟好死赖活地挣扎着抬起头:“叫你爹干嘛?”
他说话有气无力,声调拖得老长,东流凝神细看了眼,发现他胳膊肘和手心早破了皮,脸上也没能幸免,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鼻尖都还沾着地上的湿泥。
他知孟璟下手没留情,对这敢自讨苦吃拿孟璟试药的倒霉蛋肃然起敬,同时也油然而生出一种同情。
扶舟疼得哼哼唧唧,不耐地道:“你爹疼着呢,不知道扶一把?”
扶舟自幼伴着孟璟练武,他身手差他一大截,这会儿有求于他便懒得同他计较,赶紧狗腿地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讨好地道:“帮我把周边的暗桩料理了呗?”
扶舟借了外力,好不容易“诶诶哟哟”地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泥,又抹了把鼻尖令人发痒的淤泥,不耐地道:“叫爹。”
“爹。”东流满脸期待地看他。
他忿忿地拍了拍衣服上的泥,转身往外头去换衣服去了:“等着,乖孙子。”
东流还没闹明白自个儿怎么倏忽间又降了一辈,孟璟已淡淡扫了道眼风过来质问他怎么还没滚,他赶紧往外溜,路过外院时没忘喊了声:“爹,你快点啊。”
*
楚怀婵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辰时迷迷糊糊醒来过一阵,见天色还暗着,以为还早,又补了个回笼觉,等再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她摁了摁眉心,迫自己醒了神,这才发觉床幔被人放了下来,将床遮得严严实实,季秋天色本就亮得晚,难怪她觉着还早。
困意将醒未醒,她伸了个懒腰醒神,发现枕头竟然不在床头位置,而是往下挪了半尺的距离。她平时睡觉,除非天寒地冻,会不由自主地循着暖意往被窝中心钻,其余时间还算老实,这着实不太像她的行径。
她仔细回想了会儿,总算想起来昨儿晚上发生了什么。时隔两月有余,她居然又和孟璟同榻而眠了???
可昨晚,她明明拒绝了他让她上来的提议。她低头扫了眼,见自个儿仍旧裹着昨日夜里的披风,其上的玉花扣都还完好地扣着。
他君子做派,她却忽然说不清楚心中是怎么样的滋味。
她起身将床幔系好,目光落在架子床的纹饰上,这地儿毕竟是挑作新房用的,哪怕当初没想着住这边,但用物也大有讲究。其上纹饰,正是荔枝。
荔枝啊,她讷讷地摸了摸耳垂,忽然发现其上空无一物,这才回过神来,往梳妆台前一坐,目光定格在那个小小的剔红荔枝纹香盒上。
她打开来,将那对耳珰取出来,借着日光仔细端详了下那只憨态可掬的松鼠,尔后轻轻叹了口气,复归原位,合上匣子,再拉开抽屉,将它扔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抬眼的时候,无意扫到了镜中的那张脸,纵好好补了个觉,颓态也未完全消减,但这张脸却依旧素净。她看了好一阵子,总算模模糊糊地忆起来,昨儿夜里他似乎帮她擦过脸,他虽不熟悉女儿家这些东西到底该如何捯饬,但到底还是细心地替她将脂粉一一擦洗干净了。
日头正盛,南窗支起,日光映射下,她往菱花镜里看去,竟无一处遗漏。
敛秋进来伺候她更衣梳洗,边替她梳髻,边喋喋不休,说昨日芭蕉忘记收回来,夜里被雨一淋,她早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簪花小楷配曹唐诗,只有一片被大雨冲得稀稀拉拉徒留几道墨痕的蔫芭蕉叶,更哪里来的嫦娥偷灵药。
她说得高兴,语气也欢快,楚怀婵一手掌着香盒,一手执银篾将玉簪粉挑些出来上妆,余光从铜镜里瞥了她一眼,淡淡问:“怎么?我写了两刻钟才得了这么一幅字,这被雨冲掉了,你还这么高兴?”
“奴婢哪敢呢?您别折煞奴婢。”敛秋赶紧摇头,但笑意仍是止也止不住,替她将鎏金梅花簪插好,这才笑道,“二爷早些时候吩咐给您备些素粥,时夏一直亲自盯着呢,您现在用还是干脆直接去那边用午膳?”
楚怀婵手里拿着的银篾倏地落到了梳妆台上,她回过神来,佯装手滑,将东西递给敛秋,取了对东珠耳珰戴上,见没什么不妥当了,起身往外走:“用些再过去吧。”
她早间不碰荤腥,在阅微堂这些时日也从未破过戒,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小习惯,但孟璟能察觉并记住这些细微处的小事,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这顿饭也吃得食之无味,饭毕,她犹豫了会儿,亲自下厨熬了碗止疼的香薷汤。伤口在愈合,虽然速度慢,但这一段时日发痒且疼,其实才是最难熬的。
她拎着食盒到阅微堂时,在书房没见着孟璟的身影,于是转去菁华门外寻他。竹林深处,幽篁间里,建有一处清凉亭,他偶尔被她扰得心烦意乱之时,会来此地躲她。
但今日,她没能像在阅微堂里一般畅通无阻,她往里走了不过二十来步,东流将她拦在了半路。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49章
她顿住脚步, 目光落在手中提着的紫檀双鱼纹提盒上, 长睫轻轻盖下, 将所有情绪一一收敛, 似是怕扰着里头的人, 将声音压得极低:“小侯爷在会客?”
“哪能呢?在训人。”
的确是在见人, 但应该算不上见客,毕竟俞信衡都被他直接捆成粽子扔里头了, 这样的要能称得上是客, 那俞信衡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东流觉得他这回答还算满分, 犹豫了下, 劝道:“主子正在气头上呢,您先回阅微堂等吧。”
她往里边悄悄探看了眼,竹林挡得严实,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点了下头,毕竟扶舟胆子大到敢拿孟璟作为他提升医术路上的垫脚石, 被训一顿也活该, 但转念一想,又有点犹豫, 就孟璟那臭脾气, 那倒霉蛋他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么?
她心不在焉地将食盒递给东流:“炖了点汤, 劳你拿过去罢,我便直接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东流楞楞地看着她孤单的背影, 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她过这边来,连时夏都很少带上了,想是孟璟喜静的缘故,又或许是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食盒,摇了摇头,返身回去呈给孟璟。
孟璟正在凉亭里翻看昨日没看完的山西两大都司的军户情况,俞信衡惨兮兮地跪在阶下的碎石甬道上,这甬道还是当日孟璟刚能下地时,特地命人铺来刺激脚底穴位以恢复知觉的,堂堂七尺男儿,就这般跪了两三个时辰,东流看了会儿,只觉得自个儿膝盖都疼,有点自作多情地想递个蒲团过去。
但他毕竟没胆子忤逆孟璟,只得屈身将盏托高举过头顶,将这碗香薷汤呈上。
冬青釉配缠枝莲花,孟璟淡淡觑了眼,便明白过来这是谁送过来的,他接过来,昨夜佳人在怀的景象不知怎地浮现在眼前,他深深吸了口气,迫自己摒弃杂念,将汤碗放了回去,重新低下头去,又翻起这些陈年烂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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