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就走,水云纹随她步子而晃动,惊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叫住她:“你没有话要问我?”
她顿住脚步,看了敛秋一眼,挥手让她出去,压低声音问:“事情都无虞了么?”
孟璟倒没料到她一来便要关切上一句的居然是他的安危,愣了下,道:“无碍,有人盯着,看他如何行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薛敬仪。
她微微抬头觑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他便再问了一遍:“没有了?”
她迟疑了下,低声回道:“我不知道。”
孟璟走过来,停在她身前,笑着说:“你有没有话要问我,你自个儿都不知道?”
他这话里其实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但她却难得没还嘴,而是难得地沉默了半晌。
他就这么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半晌,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脑袋,他整个身子也因这动作而近了许多,几乎将她整个人完全罩进了他的身形下,遮住了所有的日光。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令她一颤,尔后,她听到他温声问:“身子不舒服?”
她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答道:“我不知道,不是……也有点吧。”
“不是,我心里头乱得很。您非池鱼,我不蠢,也不是呆子,我读过的每一本书历过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我应该装聋作哑以求活命或一时安稳。”她抬头看他,喃喃道,“可我心里好像又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不管怎样,您早晚留不留我这条命,也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是要死,也得给我个明白吧。”
她仰头,冲他笑了笑:“我挣扎了一宿,说实话,也有些累了,起码此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您想试探也好,想坦诚也罢,都别告诉我什么,让我自个儿安静待会儿吧。”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个儿方才做了个什么动作,缓缓后退了半步,又缄默了一会儿,没回答她的话。
楚怀婵自嘲地笑了笑:“小侯爷,您若当真只是取了一位都司佥事的性命,哪怕朝廷当真要发落呢,嫁叟随叟,我乖乖陪您受过就是了,断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以前总对您说,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要求您给我什么,可眼下,又发现我似乎不是个那么大度的人。您行事并不避忌我,如果是试探,您大可放心,我没有别的心眼……起码、眼下没有。”
“若不是试探,那我很感激您的坦诚。但我……”
她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艰难接道——
“我口是心非,偶尔也会贪心不足。”
第45章
“你还想要什么?”
他问完这一句, 目光垂落在她的长睫上, 西斜日光为她打上一层金黄光晕, 令她整个人都愈发柔和起来。
长睫微微垂下, 在日头下边, 竟也可以辨出根根分明的暗影。
他抿唇, 破天荒地在她未答话之前便补道:“让我试试吧。”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无论她接下来的答案有多么荒诞不经, 他都会无条件同意一般。
楚怀婵抬头去看他, 竟也能从他惯常无波无澜的双眸中看出一分缱绻柔情。
可她却只是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贪得无厌。”
她说完这话便往外走,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 道:“您别怪我无礼,等我想好,自然会来找您的。”
孟璟点头应了一个“好”字,目送她走到门口, 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墙角。
那里开了一扇角门,出去便是东池。
他忆起那晚在阳河上, 他同她说起, 月上西楼,似瑶台仙人驻足而栖, 是名栖月。
而她, 也曾说过, 月圆之时,会邀他来东池共赏明月。
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后院待了一刻钟,将芭蕉叶上已经干透的墨宝又阅了一遍, 这才出了门。
他刚拐上游廊,孟珣从南边跑过来,嬷嬷在后边追不上,急得大声呵斥,孟珣兴冲冲地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一转头……就撞上了一樽大佛。
他手里握着的一把新鲜莲蓬就这么拍在了身前这人身上,他今儿得了这宝贝,眼前这走路不长眼的也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但他一抬头,却看到眼前之人居然是绝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孟璟,脸上的笑意缓缓凝滞,最后乖乖地站规矩了,讨好地替他掸了掸被撞皱了些许的衣服,一脸谄媚地套近乎:“哥,你来找嫂子啊?”
孟璟嫌弃地打掉他爪子,站远了半步,不答反问:“中秋不是才回来过,怎么又回来了?”
他被人撞了个满怀,自是不满,连带着语气也冰冷得不行,孟珣嘟嘴示意不满:“哥你这是多不想看见我啊。”他不甚乐意,但还是怯怯地老实答道,“先生告病。”
孟珣年纪还小,虽然偶尔劣性上头会犯浑耍些滑头,但平时不大敢在他跟前撒野,他没再深问,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莲蓬上,孟珣以为他好奇,解释道:“先生在高山上寻到的,说是有片湖,眼下都这时令了,里头居然还有莲蓬,尝了尝还不错,就采了些回来送学生。”
他伸手掰下一粒莲子剥好递给孟璟:“我试过了,味道还不错,二哥尝尝么?”
这时节莲蓬早过季了,但他手里的尚且新鲜,这枚莲子瞧着也的确饱满,他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地来了句:“你先生采莲时不小心掉水里了?”难怪告了病。
“……你说是就是吧。”
孟珣手伸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过往嘴里送。
入口清香,他目光缓缓移到孟珣右手握着的这把莲蓬上。
他看得实在是有些久,孟珣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问:“二哥,你不会和我抢这个吧?”
“不会。”
孟璟这人向来说话算话,也没闲工夫逗弄他这等小孩子,他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走回来,却不料孟璟忽然探手将他手里的莲蓬一并夺过,漫不经心地道:“就当给你嫂子上供了。”
“……”
孟珣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果然没有反悔的意思了,小声嗫嚅道:“那我呢?”
这话可怜兮兮,他转头看过来。
孟珣委屈得似乎要落泪了,见他回头,喃喃道:“好歹给我留一点也行啊,我这么远带回来的。”
他犹豫了下,将这小子方才剥过的那支抽出来扔给他,又吩咐刚追上来的嬷嬷:“带去逛集市,今日要什么都顺他意。”
听得这话,孟珣哪里还管什么莲蓬不莲蓬的,立刻撒丫子往外跑,季嬷嬷累得满头大汗才刚追了上来,眼下又不敢不听孟璟的吩咐,赶紧返身追了出去。
等两人闹闹腾腾地走远了,孟璟转身看了眼东池。
伴着雨后的泥土腥味与蛰伏已久开始复苏的虫鸣,日光之下,水波粼粼,蔚为壮观。
若是夜间赏月,画舫碧波,活水淙淙,琴音泠泠,月华流转。
想想,也该是人间一等乐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莲蓬,提脚向里头走去。
时夏见他去而复返,虽然震惊,但到底也没说什么,赶紧引他往明间走:“少夫人说今日不大舒服,不敢过去叨扰您,没想到倒劳您两次亲自过来。”
他其实向来不喜欢下人在他面前多嘴,除了扶舟东流那俩缺心眼惯常挑着场合嘴碎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规矩,在他跟前素来谨言慎行,敛秋经了之前那一遭则更是谨慎,方才见他一个字也没敢多说,但楚怀婵这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却敢犯忌,他有些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见她手微微发着颤,虽然低着头,却时不时偷偷瞟他一眼,似是有话想说而不敢说。
他颇觉好笑,耐着性子道:“说吧。”
时夏没料到心事被他看破,颤颤巍巍地道:“少夫人也不是故意摆谱的,实在是昨夜受了寒,又一夜没能成眠,身子撑不住,怕去您那儿反倒给您添麻烦,您别怪罪。”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憋出一阵低笑:“我有这么可怕?”
“啊?有啊。”时夏慌张改口,“不是,奴婢说错话了,还请您责罚。”
孟璟看了眼手里的莲蓬,只觉莫名其妙,原来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这么个动不动要吃人的洪水猛兽模样?
他嗤笑了声,时夏却以为他要和上次赏敛秋一顿板子一样也给她一顿毒打了,双腿一软就要求饶。
孟璟眼角一抽:“下去。”
她如获大赦,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孟璟被她这抱头鼠窜的样子逗乐,低低笑了声才进了明间,先是往东侧看了眼,那边早已重新归置完毕,新婚装饰一概不见踪影,但屋子里空落落的,想是楚怀婵未起搬过来的心思,他转头去看西侧,敛秋迎出来,指了指里边,轻声道:“身子不大舒服,在榻上歇着呢,二爷进去坐坐?”
孟璟没出声。
她又看向他手里的莲蓬,迟疑了会儿,指了指旁边的圆角柜。
他看过去,上头摆着只雀蓝玻璃磨花直颈瓶,他将手里的莲蓬举起一支比划了下,倒觉也还算相配,点了点头,吩咐道:“取些水过来,再拿个果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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