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到如今,若是等闲无事,她对他还是百般客套,不肯越雷池一步。但若她心底不畅快了,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市井小民,她照样该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比如上回她为了敛秋而毫不犹豫地泼向他的那杯茶。
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张弛之道。
她虽不自知,却用得很熟稔。
譬如,她一边恪守着礼数,尽心尽力地侍奉婆母,叫母亲也在他面前生出了照拂她的心思;一边却还是因为深藏于心的那点小性子,生分地同他保持着最为舒适的距离,虽不是她本意,却还是在无意中,叫他不至于对她生了厌恶。
至于她总会没来由地对他使些小性子惹他不痛快的缘由么,他想,兴许是因为闻覃之事。毕竟她从一开始便认定了他不是个什么好人,从那时起便寻着机会就要讥讽他几句,好见一见他吃瘪难堪的模样。
到如今,她这习惯倒也没改分毫。
他忽然很好奇,这丫头是如何能将这种处世之道运用得如此娴熟,却并不叫人觉出有几分匠心的意味在的。
一切都像是浑然天成,倒叫人觉得,好似她同你相处,本该就是这样的。
他起身,将书册放回书架之上,轻轻打开书房的门,立在门口,迎着日头感受午后的日光。
他被日头晃花了眼,只得垂下眼眸看向前方,楚怀婵的侧影就这么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她正蹲在那株梧桐树衬出的阴凉里,和那只死猫四目相对。兴许是因为方才和死猫较量过,这会儿气得腮帮子鼓起,颧骨都堆高了些,五官变成皱巴巴的一团,眼睛也因为这动作几乎要眯成一条缝。
死猫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判断出这丫头不像这院里其他人,个个都有好身手,随随便便就能追得它上梁爬树,于是耀武扬威地走到她跟前,四仰八叉地一躺,闭上眼继续当大爷了。
楚怀婵不知这猫爷为何突然就莫名其妙地休战了,无言地盯了它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娘亲曾同她讲过一桩趣事,说是宫里头专门设了个猫儿房,用来饲养宫猫。每只宫猫都有三四名宫人贴身伺候,因此只只都被养得珠圆玉润,若哪日能得帝妃青眼,更可封爵领俸,甚或,昭业爷那一朝时,还曾命内廷造办特地为一只御猫筑过金棺,更命工部专门修了坟冢。
她初初听闻时只觉好笑,还曾调侃说,昭业爷兴许是把那猫儿当成了爱妃转世,毕竟那猫儿封号里有个字同那位宠冠一时的贵妃的封号有几分神似的韵味。
她那时不过是随口开玩笑,现下见了阅微堂这些人将这傻猫儿真供成了大爷,倒也觉得尚可理解。
她这般想着,目光落在猫爷半咬着的舌头上,没忍住轻笑了声,下意识地学着它的动作微微吐了吐舌,舌尖露出来那么一点,皓齿轻轻点在其上,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敢情真是个呆子。
孟璟在后头白了她一眼。
楚怀婵笑得失了神,手中的玳瑁扇也不自觉地往那位贪睡的猫爷身上招呼了过去。
那猫儿脑子虽不好使,但和阅微堂里这些身手不错的人明里暗里地较量了好几年,早已练出了非一般的警惕性,它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双瞳就这么直直撞进了楚怀婵的眸子里。
她怔了下,尖利的猫爪瞬间向她而来。
她蹲在地上,来不及起身,直接往后退却又控不住身子的平衡。电光火石间,她左肩被人重重一扣,随即整个身子被强行拖高,步伐凌乱地被身后的大力带着往后退了几步。
等她稳不住身形,腰几乎已经侧弯到她感觉会断掉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揽过了她的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第29章
“你是呆子吗楚怀婵?”
孟璟将她往廊下一搁,嫌弃地松开她,语气里带了丝已被刻意按捺过的烦闷。
腰侧的痛感侵占了楚怀婵的知觉,她好半晌才感觉到有股酥麻感缓缓蔓延,身子僵了好一会儿,伸出手去虚虚扶了会儿墙壁,这才觉着那股僵硬感慢慢褪去了,她整个人又似活过来了一般。
她不是第一次承他这般相助之情了。
但他却从不将这般好意放在心上。
她垂下头,嘟着嘴将玳瑁扇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回左手,反复了好几次,才抬头看著他,轻声冲他道:“谢谢啊。”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不大爽快,孟璟以为她是恼他无礼,也没再接话,而是转头去看那只死猫。
罪魁祸首见近在咫尺的威胁没了,也不再追过来讨打,而是细细地打量了这两人一眼,一个么,柔柔弱弱的没什么本事,另一个么,却是曾经骂过它半个时辰死猫、念叨得它想把耳朵一起折下来当个聋子不问世事的烦人精。
它盯了孟璟一眼,觉着这人有那么一丁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可能,毫不留情地把它给宰了,于是果断地往碧桐树上一跃,两下爬到树冠处,因着方才的教训,寻了根稍微粗点的枝条躺着去了。
孟璟被这位比他还傲的猫爷给盯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火气,瞬间生出一种想叫扶舟去把这只死猫逮下来扒皮抽筋的冲动,但一转头见楚怀婵跟块木头似的杵在跟前,那点火苗倒不知怎地忽然就被摁熄了。
还摁得死死的。
楚怀婵有些不大自在地向他告退:“我去看看晚间的药。”
她说完就往外溜,孟璟“诶”了声也没唤住她,倒是瞧见了她耳垂下的一点红。
他少年时便随父从军,几乎是在营里长大的,身边少见脂粉钗环,从前在京中,家中也无姊妹,也就后来搬回宣府,叫孟璇时不时地凑上来扰通清净,后来被他给过教训,她后来也就不敢再过来招惹他了。至于丫鬟们么,他这地儿规矩虽大,但其实只要下面人不出错,他向来甚少拿正眼瞧上一眼。
可以说,他同女人的相处,几乎仅限于对母亲的日常请安问好,兴许还有幼年时母亲和嬷嬷对他的悉心照顾。可惜他也不是个什么太过念旧的人,早记不太清了。
以至于,他今日连见着楚怀婵红了两次脸,竟看出了些许新奇的意味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过了垂花门,才意识到扶舟已在他身旁立了有些时候了。
扶舟觑了一眼楚怀婵的背影,又看向孟璟,琢磨了好一会儿要怎么说这句调侃才不会被揍,最后无比英明地道:“主子,少夫人好像还挺好看的诶。”
“嗵”的一声响。
那串念珠直接击在了他额上,青金石的质地,加上孟璟手下没留情,他额上瞬间红肿了一块。
扶舟揉了揉脑门,有些怀疑孟璟是不是把他错认成了东流,这才下了重手,有些纳闷儿地问:“我说错话了?”
孟璟懒得搭理他,转身朝里头走,他这才掩下那点觉着眼前这人简直莫名其妙还小心眼的心思,赶紧跟进去,双手呈上一摞厚厚的册子:“都司衙门送过来的,说是您交代下来的事情不敢耽误,但事多繁杂,下面的人也偷奸躲懒,还是拖延了小半个月,请您见谅。”
他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脸色缓缓沉下来,问道:“周懋青最近忙什么呢?”
扶舟见这阵势,赶紧老实回道:“练兵呢。都指挥使是个虚职,由成王长子挂着衔,万全都司周懋青掌着印,大事小事都归他这个同知操心。如今鞑靼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练兵这活儿也够他分神的,这事慢了倒也不能全怪他。”
孟璟:“……我要你解释了吗?”
他要连都指挥使由成王那个草包儿子挂着名的事都不知道,他可以一头撞死那死猫算了。
他没计较他本来只给了周懋青一个月、这册子却今日才送到的事,毕竟已耽误了四五年,半个月,对他而言,他几乎都感觉不出时间的消逝。
他又翻了几页,将手头这本册子往旁一搁,继续去拿下一本,脸色一点点地阴下去。
扶舟看得胆战心惊,估摸着这位爷今儿可能又要发一通脾气了,正准备脚底抹油先一步开溜,被他喝道:“站住。”
扶舟顿住脚步,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赔了一个笑,等着他接下肯定不太好办的指令:“您请吩咐。”
哪知他却只是淡淡道:“让厨房备些淮扬菜。”
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阵势惹得扶舟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对,楚阁老从前多在南直隶任官,少夫人祖籍也在应天府。”
“多嘴。”
扶舟轻飘飘地在脸上拍了两下:“对对对,多嘴,已经掌过嘴了,主子消气。”
孟璟气笑,连眼神都懒得赏他一个,扒出宣府左卫的军户情况看了会儿,他这次不是草草翻过,而是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挨着看过,甚至还拿笔勾出了些数字。
日头渐渐沉下去,孟璟还没有从书房里出来的意思,楚怀婵在饭厅坐了好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小侯爷平时晚膳也用得这么晚?”
扶舟摇头,没挑太明:“也不是,今儿估计遇到棘手事了。”
她再等了盏茶功夫,看了眼搁在一旁已经凉透的药碗,摇了摇头:“那我先去陪母亲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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