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梁国灭之时,许多平民百姓涌入大魏境内,多年来受滟妃庇护,倒也安居乐业。
这一遭,各地衙司倒像是商量好了,一方是憎恶滟妃,一方是向当时重新上位的太子江璃表忠心,对云梁人苛待至极。
不许他们经商科举,不许他们从事体面的活计,只许被当做奴隶干最低贱的工作。凡农耕者赋税加倍,凡为奴仆者可被随意虐杀,甚至一度汉人杀了云梁人都不必偿命,也不会受刑法惩处。
听上去很是血腥也很残忍,在她的印象里,仿佛是到了先帝病重,太子监国时才稍稍有所缓和。
她将那镯子放在手心里,心想,江璃纵然是对云梁百姓网开了一面,可他对云梁的憎恶绝不会亚于任何一个大魏人。
毕竟当年的滟妃之乱,除了被冤杀的齐王,他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了。
少了五年记忆的她都能知道的事情,过去的她肯定也知道啊,那怎么还把这属于云梁王室的手镯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这不是招江璃厌恶吗?
发髻梳好了,玄珠给她簪了花钗,低头瞧了瞧,道:“奴婢给娘娘戴上吧,从前您最喜欢这镯子的。”
“我以前就戴着这镯子在陛下面前晃?”
玄珠道:“倒也不是,娘娘只是常拿出来把玩,并不大在陛下面前戴。奴婢还奇怪呢,您大费周折地管陛下要了这镯子,却又不大戴……”
“啊?这镯子是陛下送我的?”宁娆奇道。
玄珠一脸的理所当然:“这镯子是云梁王室之物,乃是当年灭国时的战利品,一直收在国库中,是为玲珑公主筹办嫁妆时拿出来被您见到了,管陛下要的。”
宁娆又疑惑了,平心而论,虽然这镯子挺好看的,但也没到了非要为了它去触江璃霉头的地步,难不成过去的她完全不在乎江璃?
“玄珠,你说说,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娆回头看向玄珠,见她略一思忖,莞尔道:“娘娘知书识礼,御下有方,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又孝顺太后,和睦宗族,举朝上下都对皇后娘娘很满意。”
听上去是挺好,可……这说的是她吗?
宁娆摇了摇头,奇怪啊,奇怪,好像大家口中的她跟实际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她托着腮想了想,将手镯放回螺钿盒子里,掠起裙纱往偏殿去。
玄珠忙道:“娘娘,陛下在与裴学士谈论正事,您千万别去打扰他们。”
宁娆边走,边朝她摆了摆手:“放心。”
偏殿与正殿勾连,中间是一条窄窄的回廊,穿过去便是一架影壁屏风。
“陛下,娘娘所中之毒是云梁不外传的惑心毒,若是云梁人所为,恐怕他们是居心不轨,不得不防。”
云梁,又是云梁!
宁娆歪头想,在她的记忆里,她跟云梁没什么瓜葛啊,怎么倒好像是跌进了云梁这个大染缸里,洗都洗不干净了。
她本意是想等着裴恒走了,再去问江璃一些事,但这一番好奇心大盛,将耳朵贴在了屏风上,想要听个清楚。
可不知怎么的,外面再无声音传入,她以为是隔着屏风听得不够真切,不禁前倾了身体,往前,再往前……
屏风不堪重力往前倒去,‘砰’的一声震天响,影壁沉甸甸地砸在了侧殿中心。
而她毫无遮蔽地站在了那里,接受着江璃的注视和裴恒震惊的视线。
宁娆:……
第6章 惊梦...
一片尴尬的寂静。
宁娆摸了摸高挽的发髻,轻咳一声。
“陛下……文渊阁今日有一批文书需要处理,臣先行告退。”裴恒只愣了片刻,就跟没看见宁娆似得,转身朝江璃说道。
江璃沉静道:“好,爱卿先去吧。”
裴恒端袖揖礼,连退数步,转身时朝宁娆躬了躬身,镇定地离殿。
这一连串风轻云淡的君臣对白下来,好像没那么尴尬了……
宁娆在江璃悠悠的视线里慢吞吞走出来,挽起袖子弯了腰想将屏风扶起来,奈何祎衣的臂袖太过冗长,质地幽润腻滑,根本挽不住,一使力便垂了下来差点把宁娆绊倒。
她踩着臂袖踉跄了几步,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江璃的嗓音幽润,带了一丝无奈和几乎难以捕捉的嗔责。
宁娆将拖沓的绸裙拨回来,懊恼道:“我没想偷听的,只是有些事想问问你,刚才听到听到你们在说我的事,就听了一句。”
“真真的只有一句。”
江璃轻叹了一声,搂着她将她送到正椅坐下,自己抚着凭案而站,垂眸看她,温声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宁娆忙将那双蛇镯子拿出来,在江璃眼前晃了晃:“玄珠说这是你送我的,你为什么送我这个啊?”
江璃凝着那镯子看了一会儿,幽邃的曈眸中神色难辨,仿佛有什么东西聚敛,又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笑笑:“这是你问我要的,你都开口了,难道我对你还会吝惜一个镯子吗?至于你为什么要,你没说,我也不知道。”
说完,紧盯着宁娆的脸,不放过她面上流出的丝毫表情。
宁娆只是困惑地摇了摇头,摆弄着金蛇的尾巴,嘟囔道:“真奇怪,不过就是两条蛇……”
“不是两条。”江璃道:“是三条。”
他将镯子拿过来,指给宁娆看,原来两条大蛇的中间藏着一条小蛇,紧紧依附于大蛇的腹部,不仔细看是很难察觉的。
宁娆奇道:“就这镯子的形状而言,两条足够了,为何还要画蛇添足,难道云梁的金子多的用不完吗?”
江璃将镯子给她戴在腕上,道:“因为云梁有一个说法,凡是双数寓意不祥,所以做什么东西都是单数,不信你数数镯子上的莲花,也是单数。”
宁娆数了数,果真是单数。
她低头看看镯子,又抬头看看江璃,觉得他也挺奇怪的。
朝野上下乃至普天下都知道他厌恶云梁,可是他却能对云梁的细微小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想来是对云梁仔细钻研过的。而且说起来时语调平静,根本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憎恶。
难道是因为他胸怀宽广,根本没将往事放在心上。
若真是这样,宁娆倒有些佩服江璃。因为若换做是她,还是幼童时被人那般陷害折磨,长大了有权柄在手一定要把当初陷害过她的人碎尸万段才解气,关于那人的一切都得深埋尘土,再也不要翻出来。
她抿了抿唇,他看上去这么矜贵沉静,好像没什么东西能牵动他的情绪,可细想来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
她将袖子垂下来,把镯子挡住,复又仰头看江璃。
“还有什么想问的?”
宁娆甜甜地笑了笑,带着些讨好意味,生怕他不耐烦,轻声轻调地说:“我中毒之前我们是不是吵过一架啊?”
江璃神情一滞,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嘿嘿,为什么?”她笑得更加灿烂,她虽然打不过江璃,但敢跟他吵,就说明自己在气势上还没有怂到底。
江璃上下扫了她一眼,“我忘了。”说完,敛起衣袖转身就走。
啊?宁娆踉跄着跟上,拽住他的胳膊,不死心:“这才几天的事,你怎么可能忘了?你跟我说说嘛,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哪家夫妻平日里不吵架啊,我爹跟我娘就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过后也就没什么了。这要是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那才是有问题呢。”
江璃倏然停住脚步。
宁娆却没稳住,撞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摸着鼻子幽怨地看他。
他神情恍惚,目光缥缈,些许复杂地看向宁娆:“都闷在心里不说,才是有问题?”
宁娆没耐烦地点了点头,心想他又抽什么疯了?
江璃缄默了一会儿,转而笑着摇了摇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春祭吗?今日礼部会来送礼册,你就做出一副娴熟于心的样子,让他们喝盏茶就走。晚上我会来教你,还有……”他顿了顿,道:“景怡回京了,明日要去祈康殿向母后和你请安,你明天要早起梳洗,不许赖床。”
“景怡是谁啊?”宁娆懵懂地问。
江璃道:“我弟弟,楚王江偃。”
楚王……宁娆猛地反应过来,那不是滟妃生的儿子……
据说当年滟妃费了大周折把江璃赶出长安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究与皇位缘锵。
唉,又是一对被命运捉弄的兄弟,就像她和江璃是一对被命运捉弄的夫妻一样。
她深沉地摇了摇头,抬头,发现江璃已经走到殿门口了,背对着她,道:“别忘了你的头,残毒未清,想多了事可是容易傻的更厉害。”
宁娆:……
对,头要紧!
管他什么云梁还是楚王,关她什么事,瞎操心!
她蹦蹦跳跳地回了正殿,喝了一口茶,猛地反应过来,她郑重其事地去找江璃问问题,他回答她什么了?
什么都没跟她说!
就说了什么云梁双数寓意不祥,她知道这个干什么?有什么用?
亏她还跟个傻子似的高高兴兴地回来,那是被江璃糊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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